瑞 佳,我 对 你 说——文革女兵轶事之五

阿蓉

瑞 佳,我 对 你 说——文革女兵轶事之五 “瑞佳,你近来好吗?”“不好!我得肺癌了!” “什么?!”电话里呜呜的哭声没了,呆傻的我突然被一个炸雷惊醒。什么也顾不上了,丢下女儿,丢下孙女,丢下家,连夜登上北京到大连的飞机,飞也似的跑到瑞佳在城边海港工人区的小窝。抱住象小干人儿一样卷曲在床上的瑞佳,眼泪不由得湿透了衣襟。瑞佳呀,瑞佳,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呀! 二十多天,我睡在沙发上,女儿滨滨睡在地铺上,我们守护着你,照料着你,开导着你,伴你走完生命的最后历程。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从最好的朋友身上一点点溜走,那种心痛、那种无奈、那种愤懑,任何语言无力表达! 瑞佳,朋友们都说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纯真、博大。快乐得像一只“老母鸡”(注:“快乐的老母鸡”来自《格林童话》)总是咯咯叫着护着你的小鸡群。你能容忍嫉妒与诽谤,甚至能容忍亲人的背叛!但是老天却不容你,不给你一点回旋的余地。不知命运为什么对你如此不公?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吗?那是1968年3月,文革中的沈阳军区新兵连。我们海军子弟第一批到达军营。次日,站在门口迎接第二批到达的沈阳军区子弟。当你们一帮女孩向我们走来时,哇!头三人特耀眼。一个高高大大,长着一张希腊女神般圣洁面孔的新莉;一个姣俏玲珑,美如珍妃般的豆豆。而最吸引我眼球的就是你:又矮又黑、敦敦实实、大大咧咧,穿着大补丁裤子的你。哈!你真让我吃惊,又不是旧社会,怎么会有你这么“特别”的高干子女。 是骨子里透出的那份质朴与高贵、真诚与坦率,令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我好喜欢你的大粗嗓门。调皮的你常从轻柔的女声小合唱中冒出一声鹫叫,全场人捧腹大笑,闹得节目排练不下去,我气急了,把你这捣蛋鬼开除出小合唱,派去打扬琴。正在洗澡的女兵常被一声“还有人吗?!”粗重的男音吓得花容失色、屁滚尿流,岂不知又是你,恶作剧得逞,正乐得手舞足蹈呢。 在农场锄地时,我常给幼稚的小女兵们讲《三国》,正讲得绘声绘色、兴头十足时,总会听到一个粗声:“讲错了!瞎编!”你不允许我篡改历史,你越生气,我越高兴,因为只有你能发现我在瞎编。 还记得,六九年文革中大搞全国山河一片红时,上级要求限定时间赶做红太阳的光辉。那是用铁棍、木板、钢架,配上光、电、影,拍超级大片也不过如此。作为总设计师的我命你们锯出50根1米2的铁棍,你带领一个小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完成了任务,结果都比图纸少了0.2米,耽误了工期,气得我破口大骂,你毫不留情:“是你叫锯这么长的!”我已气急败坏:“你就不动动脑子啊?奴隶主义!”,你毫不示弱:“总是你有理,你是墨索里尼!”从此,“墨索里尼”的绰号我就背了一辈子。 我好尊崇你丰富的内心世界。受你的影响,在熄灯后,别人钻到被窝里学毛选时,我们却打着电筒看《红与黑》《牛氓》。每月6元的津贴几乎都买了电池。每到周末,我们会背上你那小小的手风琴,爬到凤凰岭上,对着高山大海放声歌唱。《山楂树》《三套车》《红军不怕远征难》许多当年绝对禁止的歌,伴着你的琴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那一刻,我们是多么自由、多么爽快啊。 难怪你入伍前是那个鼎鼎大名,沈阳“红后代”的领袖之一,因为你像一道阳光,总能照亮别人心中幽暗的一面。你又像一盆炭火,总能把人集聚在你的周围。是你睿智的头脑与丰富的内涵使你赢得大家的拥戴。尽管你其貌不扬,但是你可爱的魅力却象巨大的磁铁,无人抵挡! 最令我难忘的是“私下里”我们同仇敌忾共伐那个大权独揽的“红都女王”。在当时,这是要掉脑袋的。连刘主席都冤死了,谁还在乎你这小小的女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乎?极左的领导,对你的凝聚力怕得要命,公然给我们扣上小集团的帽子,并点明头儿就是你。罪名?反江青!我们人人被施离间计,妄想个个击破。岂知大风大浪里沉浮过的小将们谁怕这点小伎俩?可你从此被命运抛弃了。战友们都入了党、提了干,只有你,还是个白丁。 更有甚者,有一天,你整整一夜未睡,我陪你绕着操场也走了一夜。是你那个全军优秀“红九连”笔杆子的弟弟,一心相当将军的弟弟,在得知受父牵连,不准入党,不准提干,前途断送后,开枪自杀了。那是你最爱的弟弟,最有才华的弟弟,你心痛得无以复加。但我只能紧搂着你,紧搂着无声恸哭的肩膀对你说:“他是最懦弱、最自私的弟弟”,因为他留给她的压力太大了。“自绝于人民”这在当时是多么大的罪名!那是要株连九族的!何况有人正欲加之罪呢。 你可敬的父亲为了你的前途,亲自跑到部队揭开了隐藏多年的身世之谜。原来,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你的父亲是烈士,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弟弟也不是你的同胞兄弟。如此说来,九族连代是莫须有,迫害烈士遗孤是罪不可赦!可你清楚父亲干过地下党,在当时是难逃一劫的。但你相信父亲的清白。当时你扑到父亲的怀里,大声哭道:“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到死,我也是您的亲生女儿!”这坚定的誓言从此断送了你的大好前程!因为你不肯与他分清界限,不肯与他断绝关系!铁血的哥们姐们都坚定地同你站在一起,我们为你的铮铮铁骨骄傲!我们为你的跌宕命运悲嚎! 当你从佳木斯祭拜父亲磕墓回来,你已被通知复员了。照片上那哭倒在将军墓前的身影,象烈火焚烧着有良知的心扉。我们冲进外号“大柿饼子脸”的教导员的办公室,怒斥这个靠“讲用”从二级工爬到营级干部的小人!为什么这样对待烈士遗孤!按规定:满八年复员可评三级工,可你们偏偏在她快满八年时,提前个把月命她离队。你们的良知被狗吃了!没有烈士们流血牺牲,哪有你们的今天!?“大柿饼子”黑着一张扁脸:“名单已批下来了,说破天也没用了。”我真想一拳揍烂那张饼子脸。好在人算不如天算,文革后,清理队伍,她又被灰溜溜地清回老家种地去了。 身为二级工,月薪35元6角的你,伴着同病相怜的丈夫,从此远离曾经叱咤风云的群体,默默地消失在大连海港浩瀚的工人区。八年后,我调到大连。费尽周折找到你时,那个快乐的老母鸡已经没了,只剩一张饱经沧桑的脸。大嗓门没了,变得沉默寡言;大步子没了,变得谨小慎微。手里再也不捧《资本论》《怎么办?》,替代它们的是编织精美的毛线活。女丈夫完全变成了小妇人。在战友们个个扛上校官肩章意气风发时,你却守着清贫,守着孤寂,隐藏在海港边缘高高的南山上,那间小小的、阴湿的朝北房…。 瑞佳,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怎么变,我们都是一对“快乐的大苍蝇”。来自头版《牛氓》里的两只“大苍蝇”是我们俩的最爱,比之现今版的“牛蝇”不知可爱多少倍。我俩共同的感受:只有它才能体现出亚瑟与琼玛幼时的纯真与快乐。瑞佳,我们有太多的相知相见,所以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做。不管我多么令人讨厌,你同样不会抛弃我。我们一起去“碰海”、一起去“打猎”、一起垒小偏厢、一起做海鲜大餐。你说我是你的阳光,给你带来快乐和希望,那时你是否找回了当兵的时光? 还记得吗?87年我离开大连时将仅有的家当全给了你,可自作聪明的先生用滑轮将电视机吊上8层楼,结果摔得粉碎,气得你骂他个狗血喷头,在当时那可是稀有电器啊。 还记得吗?我在房山的山上开石矿,合伙人都溜了,是你坐火车从大连跑到房山艰苦孤寂的山里陪我数星星。更难忘的是:在我的先生病逝时,又是你从大连跑来北京陪我度过最难熬的日日夜夜。我开着飙车在城外疯跑,发泄心中的伤痛,你却怪声高唱:“三只老虎三只老虎跑得快”逗我破涕开怀。甘甜苦乐我们一同分享,艰难困苦我们一起扛。我有苦向你诉,你有泪向我淌。我们的感情比夫妻深、比恋人长! 可是,让我绝难接受的是,理应好人一生平安,但上天却仍然延续着它的偏见与残忍,你带着一世的压抑和郁闷英年早逝,抛下我们走了,留下无尽的哀思给我。在你沉寂的时候,我一心想给你带去欢乐,一心想让你觉得有我在你不会孤独,但是,我做不到!我永远抹不去历史给你造成的伤害!永远追不回那本属于你的快乐时光! 但愿,在天堂里真的会有忘忧草,让你变回一只“可爱的老母鸡”,哪怕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我用辛酸的泪水虔诚地向上天祈祷:让幸福与欢乐快点回到你的身边,伴随你直到永远。 永远伴随着你的晓蓉 二00五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