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青年春常在,山高水长师恩深,——两访张志公先生

小平大不平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与张志公先生合影(1993年)。</i></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与志公先生的缘分,不自初访始。1989年,应武汉出版社之约,为《高中语文导读文鉴》一书撰稿,被指定的研究对象就是张先生的《学习写调查报告》。出版社要求选“新”角度,写“新”东西,力避人云亦云。以此要求来研究一篇普及性的知识性文章,无疑苦差一桩。不忍忤主编美意,便抱着认命舍身的态度,硬着头皮取先生文章读将起来。不想,刚看几行,感觉一下就出来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正望着我哩。于是一挥而就,《无情文,有情人》。竟不知先生见过拙作否,他是会赏识后生的“特异功能”呢,还是会遗憾于年青人的唐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李行健先生电话引荐,1993年6月4日下午,我鼓足了勇气去拜会张先生。从成都到北京,这途路是多么遥远,而我在北京的住所——高等教育出版社招待所相距先生的家连上下楼梯在内不会超过 50 米;一位乳臭未干的楞头小子与一位早逾古稀的学术权威的悬殊不言而喻,我们会彼此靠近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4时准,叩响了先生的家门。看整幢楼时,已觉它与先生地位之悬殊;进得家来,若不是对先生高山仰止的心理定势,我会禁不住为他,为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叫屈的。这位继叶圣陶之后,再次为人民教育出版社赢得巨大社会声誉、为我国语文教材建设做出重大贡献的蜚声中外的著名教育家、全国政协常委,他的住房之狭窄,陈设之简陋,是出乎人们之想象的。不过,正所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以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聊以自我安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室外是毒辣辣的太阳,先生正躺在书房兼卧室里休息。我不忍心惊扰,而师母(这称呼又是我的冒昧)坚持着唤他。由于年龄和天气的原因,先生呼吸有些急促,而态度却是那样的热情。在这酷热的季节,老人的热情恰似一杯冰镇冷饮,使我的心理能比较地自在一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首先汇报了自己应邀编写人民教育出版社重点高中语文教材,这次来京是为讨论“比较阅读”部分的编写方案。先生听了很激动,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套教材原先用了两轮后就停了!这套教材有特色,既然是实验,就应该坚持搞下去!”听了这话,我有一墙砰然洞开,眼前豁然一亮的感觉。这套教材在社内外所形成的冲击波和受到的反弹力,我是比较明白的。张先生作何态度,我却是一点也不曾知晓,也从来未曾设想过。而今我面前的这位老人竟是这般衷心地关注它的命运,旗帜鲜明地为它说话。清楚地记得曾在一本书里见过这样一句话:志公先生最少因循思想,总是站在现代社会发展的制高点思考语文教学的诸多问题。信乎!更人性化的一面,许是张先生从周正逵老师身上看见了自己50年代主持语文分科教材《汉语》编写工作的奋进与荣光、曲折与艰辛,感同身受,隔代之人惺惺相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志公先生对高中语文实验教材异乎寻常的肯定和期许,无疑对忝列其作者队伍的我是一个巨大的鼓舞,也让我无形中感受到了肩头责任的特殊和重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志公先生为成都南风书社题写社名。</i></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下去,我汇报了在四川师范大学校园绿荫环抱中的一个童话般的小屋里办成都南风书社的事。先生好奇地问我们都写一些什么书。我告诉他:“都是教育类的。我们的想法是语文教育研究既要务虚,也要务实,把虚和实有机结合起来。所以,我们想把全国基础教育研究尤其是语文教育研究的同行们组织起来,把大家有深度的教学研究成果、有新意的教学改革经验,转化为一定的图书选题,这样的图书既具有实用性,又具有导向性,让这些有型的图书挟带着进步的思想,进入实际的教学操作,以此服务教育,促进教改的深化。可以说我们的意思是要对目前那些已泛滥成灾的为编而编、层层因袭的学生读物宣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先生一边思考着,一边从桌上取过一盒香烟,用右手从中将两支抽露盒口一些,左手将盒子送到我面前,我欠身拱手谢绝了。不禁想起曾听李行健老师说过,张先生嗜酒、喜烟、好茶,还绘声绘色地讲诉过先生与医生关于烟酒与生命的颇具哲理的对话。先生不介意晚辈“不识时务”,动作缓慢但却姿势优雅地给自己点着一支,袅袅轻烟中,老人越发睿智。他说:“我很赞同语文教学研究要务实,要解决语文教学中的实际问题,故弄玄虚和耍花架子的作风要不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张先生从来不是一个枯坐书斋、醉心理论的学者,而是一位强烈关注研究与实践的密切结合,并为此身体力行的实干家。50年代中期也就是在略长于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张先生担任人民教育出版社汉语编辑室主任。给中学语文课编写《汉语》教材,这是破天荒的一件事,其难度可想而知。先生强烈地意识到,语言学界语法学派众多,语法体系各异,中学生学习语法的目的、内容和方式必然不同于大学生,为中学汉语教学制定一套简明、统一的语法体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当务之急的实际问题。先生倾其心力,用三年时间,硬生生如期完成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的制定工作。虽然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汉语》《文学》分科教材只使用了两年左右时间,可谓昙花一现,但是,由于解决了教学中的实际问题,分科教材的副产物“教学语法系统”却一直被沿用和改进,直至今天仍然是大中小学语法教学的主要依据。不难设想,如果没有这种研究工作要立足于解决实际问题的认识与实践,没有这样一套简明、统一的语法系统的破土而出,应运而生,我们的语文教学中的语法问题会是多么的混乱、复杂和无奈!先生始终在以他的言语和行动鞭策着我们,我多少悟出了今天先生此番叮嘱的分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感激先生以案说法,谆谆教诲之余,我们请先生为成都南风书社和正待出版的《语文名篇学习辞典》题名。先生慈祥地望着我,挺认真地说:“以前,我是一律谢绝题字的。我的字写得丑,有周祖谟先生、王力先生和圣陶先生,他们的字写得很不错。他们作古之后,有吕叔湘先生,吕先生写字功底深厚,现在年纪大了,握笔手要抖。……我一开禁之后,容不得自己收手了。你看,我家这么窄,这么乱,我只有等晚上老伴和女儿都睡觉之后才慢慢收拾桌子,准备纸笔墨砚。因此,我只能一批一批地处理。”听到这里,我一边深深感受到先生谦逊的风范,一边为劳动先生年迈之躯于心不安,但确实又舍不得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必将为自己人生留下美好回忆的机会。我赶紧说,我们不急的,在先生方便的时候题写即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写简化字,简化字笔画少,有些字不好写。”于是,先生就饶有兴趣地一一揣摸着社名和书名中的每一字。“这个, <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成’字—— ,没问题;‘都’字——,没问题;‘南’字也好办。 <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风’字——,里边一把叉不好打。‘书’字——,笔画少,瘦长瘦长的,不好写。‘社’字——,好办……”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先生是格外用心的!接着先生询问了关于《语文名篇学习辞典》的一些具体问题,我都一一作答。先生对该选题的创新性表示很认可,尤其对该书因得到李行健老师支持而表示了自己格外的支持和期待之意。先生德高望重,体弱力衰,对小辈的请求竟是如此认真。由此可见先生只要答应了别人,定会尽心尽力去办,以及不遗余力地奖掖后学的美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临别时,我请求与先生合影。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先生向来十分注重仪表风度,他特意在汗衫外又罩了一件衬衣。合影过程中,先生又主动和我们(合影时又叫来了我的一位朋友)探讨用怎样的光圈和快门,感叹自己由于手不稳,1/30快门都不敢用了,还愉快地回忆起在秦皇岛游览时拍照的情景。似这般切磋摄影技艺,隔代人的会见已完全浸渍在一片朋友般轻松而清新的气氛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方便拍照,我们把房门关上了,空气没法对流;为了效果,我们又把先生折腾来折腾去。可能是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师母从外面把房门推开了。——我们太粗心了,我们太自私了。而师母的这一“推”告诉我们的还有世间美好的伉俪深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带着敬意、谢意和歉意告别张先生家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张志公先生为我主编的《师魂•师韵》(语文出版社,1994年)题写书名。</i></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4 年 5月 22 日上午。11 点叩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生的脸颊显然是较去年瘦削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一时不认得我了,但还记得我。当我报上自己的姓名时,他连声说:“唐小平,记得,记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阵问候之后,我开门见山说明了这次的来意——请先生为我们即将出版的《师魂·师韵》《中学作文三境界点评》题写书名,并简要介绍了两种书的基本内容及主题。先生从床沿移至桌前的藤椅上,习惯性地敬烟,抽烟。不禁又想起了先生关于烟酒与生命的妙论,即使在身体已然虚弱得令人心疼的时候,他还是毫不动摇地坚守自己那种众人眼里的“不良”爱好。借着尼古丁的魔力,先生郑重其事地开始了他的发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对搞作文是有看法的。”先生真是开门见山呀!“我讲两点。第一,中国语文教育长期重‘文’轻‘语’,要不得。这是老祖先留给我们的不好的东西。从隋唐开始,统治者以文章取士,忽视口语的后果是相当严重的。我们的领导,小平同志很能说,不要稿子都能讲几个小时。总书记也会说。其他人大都不行,离不了稿子。我们的演员台词背得很熟,一到电视台直播间就结结巴巴。我们的运动员走下飞机,记者把话筒往前一递,他就紧张了。(笔者插话:而且一开口就是脱不掉的学生腔。)这与现代信息社会极不相称。不要以为一个代表队参加什么辩论赛拿了一块金牌回来就说明什么问题,你是一个人口大国嘛,多中选一还不容易?(笔者插话:我们应注意普及与提高的结合。口才不仅是少数精英的事,更主要的在于全体国民。)第二,重‘文’也要讲科学,讲规律,现在那些三步、四步呀什么的,都是一些形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志公先生的口才及其对口语教育的重视,在语文界是非常有名的,即使在与其仓促的交谈之中也让人对此具有强烈的感受。诚如先生所言,说重“文”轻“语”误国误民也不为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先生一语中的。的确,中小学口语训练即使在‘听说读写’明确写进了大纲的今天,也没有落实,而且在大多数学校仍然处于取消状态。而作文训练往往抓不到关键。请问张先生,抓作文根本是抓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脑子。”先生脱口而出,“脑子够用,善于想问题,才思敏捷,写文章就会出水平。技巧性的要讲,但不是主要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请问张先生,你认为训练学生的脑子,培养他们的思维能力,应从何着手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认为这几点不可少。一个是下定义。《新华字典》解释‘跳’字的意义是:身体向上,两脚离地。我们编教材时也照搬进来。可是小学生和老师来信啦,说这不是‘跳’呀,这是上吊啊!”先生笑了,我也笑了。“我们把这个意见转给了字典编写组,后来他们改成了:身体向上,两脚突然离地。这也不对呀,跳的方向不仅向上,可以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呀。后来《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就准确了:腿上用力,使身体突然离开所在的地方。你看,这样简单的一个‘跳’字要解释准确并不容易。我举这个例子就是要说明下定义对培养思维能力的重要。我认为第二个方面是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第三个方面是归纳推理、演绎推理,以及它们与辩证法的结合。我之所以强调归纳、演绎要与辩证法结合,是因为这两种推理它们只管推理形式的正确与否,不管内容本身,也不管例外。比如:‘凡是人都不吃饭,张三是人,所以张三不吃饭。’这是合乎推理形式的,但却是不符合事实的。”张先生还举学术界关于汉语有无词类的一场论争中有关各方的三段论,风趣地说,黎锦熙先生“明知前面是河,他却扑通地跳了下去,他是‘傻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么,请问张先生,对于作文水平除了培养思维能力之外,你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知识。知识面要广。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学校阅览室都是随时开放的,书报杂志很多,不分文科理科,喜欢什么看什么。知识丰富了,肚子里有货,写文章就有话可说;知识丰富了,容易形成联想,触类旁通,写文章也就轻松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虑及在酷热里先生长时间思考和说话实在太累,我不得不忍痛打住,让话题又回到了题写书名上。先生高兴地答应了。他又从桌上拿起给《少年文史报》的题辞,一再说,字写不好,写不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与先生告别时,他颤颤巍巍地起身,要送我。我赶紧请他坐下,他却坚持说:“活动活动身子。”我在门口向先生鞠躬致意,下了楼梯,先生还站在门口向我挥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宏大的视野,率真的性情,清晰的思维,准确的记忆,灵敏的听力,风趣的谈吐,是志公先生这次给我的最生动的印象。一位75岁高龄的耄耋老人焕发出如此的青春,我非常高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的人年轻,他已经老了;有的人老了,他还年轻。当此时回忆到这一幕,情不能禁,我竟不避侵权之嫌,口占一“绝”。</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原想收获一抹新绿,你却给了我一片原野。与志公先生在一起,总有一种在浩荡春风中任凭浑身毛孔无休无止地吐故纳新的淋漓痛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先生为我们题写社名和书名,这是我们的一份殊荣,也是全体作者和读者的一份殊荣。见字如面。虽然先生年老体衰,臂力和腕力都有所不逮,但是纤秀的笔划一点没有抖动的痕迹,气韵贯通,骨力宛然。先生两次接见中,对于语文教材改革的热望,关于教学研究要解决教学中实际问题、重“文”轻“语”的现象必须改变,以及作文教学要讲科学、重规律,切忌急功近利等系列教导,一直回响在我的耳际。我想,我和作者们、老师们,唯有把书写好,把书编好,把书教好,使学生大面积成才成人,才不辜负志公先生的一番苦心,实现语文人毕生钟爱教育事业的代际延续,万古流芳。</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唐小平,1994年5月31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