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先父

木 可

追 忆 先 父

文 / 木 可

我的父亲柯克昌先生诀别半个多世纪了。他慈祥的音容、耿介的性格、忠诚大义的精神永远镌刻在女儿心间。

父亲原姓丁，七岁时落孤。老家江西修水白岭地方史上有一段丁柯两姓历史渊源:远在元朝末期，丁族始祖(文焕)年幼落孤，由柯氏的姑母养育成人。后柯氏在该地断嗣。丁族人为报答养育先祖之恩，遂为柯氏续嗣，将我父过继柯氏。至今在白岭太清丁氏宗祠供奉着“柯恩姑祖”的牌位。

父亲九岁时过继后寄养于丁家，十二岁到邻省(湖北)从商学徒。成年后，信守承诺，与我母亲白手起家，多方经营，殚精竭虑，艰辛创业。在丁族亲友的支持帮助下，于1946年创建“柯氏公宇”，诚守姓氏大义，撑起了当地柯氏一脉。

父亲苦练生存本领，精心学习。他没进过学堂门，却能通文墨，撰文稿，至今我还保留着他的手写字典。他写得一手好字，练得一手好珠算，人称“铁算盘”。这算盘旧时用于做生意，后来用于实用财会工作，帮助一些单位管理财政，多次应聘清算贪脏或清理疑难帐目，大获好评。

父亲对工作的认真与清廉在乡间有口皆碑。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为当地中学负责基建项目，他不仅一尘不染，而且特别珍惜集体财产，经常风雨之夜抢护建材(当时的建材多为泥坯与木质件)。有一次建材被盗，父亲知情后，竟铁面无私直接到小偷家索回。前几年，我县高龄原老区长王长春发现我是柯老的女儿，高兴地说:我与柯老曾在区工委同事，他是个非常好的同志，正派踏实，工作特别认真负责，搞过很多革新创造等等。这些我全然不知，只记得那时我十来岁，父亲在区工委任保管等后勤工作。那时物资匮乏，我常常饥肠辘辘，而区委保管室里却是香气四溢的，但父亲连一粒糖果都没给过我们，我也从不因饥饿而哭闹索要。

在白岭粮管所工作，他配合领导管理井井有条，使之成为全县的先进所。只是他自己守着粮仓却饿出了胃病。负责榨油坊保管期间，家里炒菜的铁锅都生锈了……

他曾被评为县先进工作者，一对很精致的烧字瓷茶缸奖品至今还长在我脑海中。

更令人惊世骇俗的是他临终之前写的遗书多是一些经济小往来，其中有突出一段:“铺房(我家的房间)桌上一箩盖(谷箩的盖子，约可盛十来斤谷子)谷，是公家修堰余下的，要交丁xⅹ(时大队干部)。”

……

父亲对己严苛，待人宽厚，有着天生的悲悯情怀。丁柯两族人，不管哪家有红白喜事或急难事，父亲总是一马当先，为其操心解困。约1945年秋天，一位丁姓贫苦农民被人雇佣挑货，发生纠纷，涉及八十块大洋亏欠。这农民急得要寻短见。父亲得知，急赴现场，在无法厘清的情况下，他想法如数借来大洋，把事情了结，自己承担债务。

在那个自一九五0年开始的政治运动不断的阶级斗争年月，父亲从不沾染政治，从不害人。他洁身自好，业务工作极其认真，但政治上从不表现自己，从没考虑过入党、升迁。土改初期，他以自身声望、似乎被列为乡绅阶层，宁可被逼得神经害病也不去加害别人。在那些长年不见荤腥的年月，他偶然得到一点好吃食，都会毫不吝嗇主动送给那些特别底层的贫弱者，并得到母亲支持。这些感人至深之事，我当时虽小，但记忆犹深。

济人于贫困，解人于急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父亲一生的行事作风。受人托管之事，他总是毫无私念而精心备至去办好。他继承柯姓后，丁氏的大事操办也少不了他。比如建祠宇、办学堂等等，都需要他付出极大精力，而从不享受任何经济回报。他的忠主情怀不仅表现在对国家政府，而且包括信仼他、请他办事的个体，比如以前的乡绅、办学财东等。

他的认真勤谨、他的善良悲悯是没有阶级性的，是纯粹的正直的人的天性。这是他的伟大之处，也是他的悲剧结局的成因。

父亲生前的后段时间务农。他非农身家，不会技术农活，只会动锄头打杂，别人得日工分十分，他只能得八分，而干得特别认真。

老家系水土流失地区，以前薪柴很困难，毁林现象普遍。唯有父亲从不动集体一草一木，专砍荆棘当柴火，一双手常被刺得血迹斑斑。我母亲特制一把铁杈，推刺进灶，维持炊事。

水太清，则无鱼。

父亲几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却从未听过他一声抱怨。他是明白人，一切心知肚明，但他从不抱怨。他唯一嗜好是抽烟，但几乎没抽过纸烟，总是自制烟叶，装在那他心爱的铜制烟壶上哄着小女点烟火，然后叭哒叭哒地享受着……在征收铜铁、大练钢铁的年代，父亲亲手把铜烟壶与家中用于煮饭的大铜炉罐悉数凑上，送到公社收购点。从此，他就用一张长方形的小废纸卷上粗烟叶，有滋有味的“吹喇叭”……吃食更无享受，稍好的要留给女儿。我读初中时寄宿在校，有时周末不能回家，父亲就想方设法把米与稍好的菜亲自送到学校。他经常食用最粗粝的饭食，诸如山芋根、野菜之类。还常幽默地指着喉部说:“下了(指咽下)这五寸，就行。”以至胃病久拖未愈。

父亲此生最大的幸福是见到了第一个孙辈。孙儿敏敏成了他的宝贝心尖。他一有空就抱着孙子，忘情地闪着舞着，一边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儿歌《李小多》:“李小多呀么李小多，分果果，分果果……大的分给小朋友，小的留给他——自一一己——”

善良勤劳，冰心玉洁。这就是我的父亲。父亲的一生做了太多的好事，为人们所怀念。

我的家由于父母的特别勤劳，上世纪四十年代起了新屋，在当时特别贫困的农村犹鹤立鸡群。母亲拥有精湛的织布与女红手艺，把一个艰辛的家打理得舒适光鲜，尽管只有6亩多田土，因时势所趋，总有人想定我家为地主成份，未果。在历次运动反复中，特别是浩劫期，造反者劫财心切，逼迫我地多家生活稍优裕的家庭缴交银元，并以残酷的刑罚示众威协。父亲因无钱可交，不甘受侮，而被迫走上不归路。他的以死明志也震惊了施害者，从而拯救了一批濒危的乡亲。说来奇怪，那批身強力壮的施害者后来一个个短命离去。

“要知后世因，今生做者是”，父亲的后世必定进入仙道，我坚信无疑。

父亲于1967年元旦诀别。十载后平反。他所工作过的单位代表与众多村民齐聚柯氏公宇，为父亲举行隆重的追悼会，送上挽联、花圈。其中一幅嵌名联尤其令人注目:

克己奉公闻乡里

昌盛美名传千秋

父亲业绩已载入《柯氏宗谱》、《白岭志》、《修水姓氏志》与《修水报》等，与世共存。

敬爱的父亲，安息吧！

父亲用过的算盘。

父亲留下的唯一手迹。

父母创建的“柯氏公宇”大屋。

二0二一辛丑清明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