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暴雨总是情—双重穿越大峡谷记

于珈

大峡谷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地方，一个要一去再去的地方。

大峡谷的经典徒步路线，单程穿越，从南缘经谷底到北缘，俗称R2（Rim-to-Rim），以及更为挑战的双重穿越，从北缘再回到南缘，俗称R3（Rim-to-Rim-to-Rim），被许多徒步爱好者、越野跑者列为桶单榜首。

2021年9月1号，凌晨3点多，我开启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双重穿越大峡谷之旅。

（一）从南缘下谷底

头灯光亮之外是厚重的黑，我贴着步道靠岩壁的一边，连走带跑，不时关心着手表显示的配速。

谁说南凯坝步道好走？高高低低的阶梯，到处是骡子踩出的大坑小洼，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出发不到一英里，我竟拌着一块石头，一条腿跪下去，膝盖磨破了皮。

这一拌一破皮，倒是让我镇静下来。

“我虽然热爱暴走，我更热爱生命。”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让配速见鬼去吧。我调整步子，调整呼吸，由连走带跑改为从容地走。这黑茫茫的夜，这死寂死寂的大峡谷，这只有骡粪为伴的独行，步道之外是绝壁千仞，如果一脚踩空，我会像只沙漠蜥蜴一样无声无息于大峡谷的恢弘之中。

出门野行，除了安全第一，还是安全第一，其他事情都可以去见鬼。

第一英里用了差不多21分钟。记得苗大哥苗大嫂说过，他们从南缘到谷底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以我这样的配速，也许需要两个半小时。

南凯坝步道，从大峡谷的南缘下到谷底，穿过科罗拉多河，到幽灵农场，7英里，海拔下降4500多英尺。对于善于跑下坡的人来说，可以一路跑下去，跑出11、12分的配速完全没问题，甚至能飙出每英里7、8分钟的飞速。

但是，我不行。尤其在黑夜，尤其独行，安全第一。

能走在大峡谷的步道上，尝试这么一场说走就走的双重穿越，我已经很感恩了。

昨天中午到达南缘的游客中心，一看天气预报，今天谷底幽灵农场最高温度才华氏92度。是的，“才”92度。夏天的大峡谷，尤其谷底，以酷热著称，通常在110度以上，完全不适合双重穿越这样高强度的挑战。所以，一家四口暑期度假来美国西南部，在大峡谷的两天一夜，我事先根本没想到要穿越，本安排在南缘休闲游玩。可是，谷底才92度，炎夏里难得的清凉天气，天赐良机，岂可错失？

家人对我爱暴走已经习以为常。凌晨三点多，丈夫把我送到南凯坝步道口，我跟他说，我应该下午四、五点跟你们在光明天使客栈的大厅里碰头，如果七、八点还没有回来，也数正常，很多人双重穿越需要十七、八个小时。如果晚上十点过后还没有回来，你可以去报警。

独自走在黑夜里，想到“报警”两字，脚步更加小心。虽然是跟丈夫半开玩笑的，但徒步客在大峡谷出事实在太频繁了，每年都需要数百次的营救，大多数在夏天。去年因为疫情，大峡谷的游客量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即便这样，去年一年内公园出动搜寻和营救共235次，死亡13人。

是的，我虽然热爱暴走，我更热爱生命，我要做一个对自己负责任的好公民。

我专注于眼前头灯光亮所及的小范围，认真走好每一步，不敢东张西望。南凯坝步道很陡峭，平均每英里海拔下降700多英尺，往下走比往上爬更危险，尤其在黑夜。

时有小雨点，天空想必灰茫茫，无星亦无月。四面黑沉沉，沉沉黑笼罩着大峡谷的峭壁悬崖。唯一的生命气息，骡粪发出的臭味，在静夜里一路相伴。

我盼着天亮。天亮后，绷紧的神经才可以放松，脚步也可以加快，还可以赏景。

当我听到哗哗的河水声时，我开始兴奋，快了快了，快到谷底了，天也快亮了，步道也没有那么陡峭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跑过横跨科罗拉多河的铁桥，来到谷底的幽灵农场，用时两小时一刻钟。幽灵农场刚刚醒来，迎面碰到两个徒步客正要上南缘，一个穿着马靴的工作人员在喂骡子。晨风习习，宁静惬意，丝毫没有炎夏酷热的痕迹。

（二）从谷底上北缘

在幽灵农场添了一瓶水、稍事休整后，我便踏上了北凯坝步道，谷底通往北缘的唯一步道。

北凯坝步道全长14英里，爬升5800多英尺，可分为两段。前半段，从谷底到白杨木营地的7英里，相对平缓，爬升才1300多英尺；后半段，从白杨木营地到北缘，同样的距离，爬升是前半段的3.5倍。

这是我第二次走这条步道。2018年4月，我跟着清华大学运动队的十几人，来到大峡谷，也是双重穿越，但是分两天，在幽灵农场过了一夜。那时，我还没有参加过越野比赛，以走为主，无比享受那次徒步。北缘的巍峨险峻令我震撼，一直盼着再来。

过去的三年半里， 我跑过一些大大小小的越野赛，深深喜欢甚至着迷在山野里奔跑。这相对平缓的7英里，我按捺不住脚步，兴奋地跑起来。

步道沿着小溪，在窄窄的峡谷里蜿蜒。天空灰茫茫，时有毛毛细雨。我边跑边感叹，真是最完美的天气，不仅没有太阳，而且还有清凉甘露雨，一点也不觉得热。我以每英里12-14分钟的配速慢跑着，寂静无人的步道，溪水叮当，渐入无我之境。

黑压压的乌云慢慢在远处的天空堆积起来，风雨欲来之势。一棵剑兰，虽然干枯，却挺立着，三、四米高，如一支巨大的鹅毛笔，抒写着天和地。

从幽灵农场到白杨木营地，我只用了1个半小时，比在黑夜里下南凯坝步道的7英里快多了。停下来添水时，看到不远处的公园管理站门口坐着两个管理员，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跟他们打声招呼，结果还是没去。

离开白杨木营地，继续往上。乌云愈加厚重，风冷嗖嗖的。深谷里天气变幻莫测。大峡谷北缘跟谷底高差将近6000英尺，越往上越冷。炎夏里本是担心中暑，但如果一场大暴雨把全身淋得湿透，在北缘华氏四、五十度的情况下，失温是另一种危险。

我有些后悔，刚才应该过去跟公园管理员打声招呼，万一前路有什么不测，至少多两个人知道我的去向。是的，安全这根弦要绷得很紧。

庆幸的是，大暴雨始终没下，乌云慢慢散开，奇峰绝顶间竟露出一角蓝天，我的心情也因此放松下来。迎面走来一队四个人，今天在北凯坝步道上碰到的第一拨人。两个小时来，终于有了点人气。

渐渐进入大峡谷北部腹地。2018年的徒步笔记中，我这样写到：

“步道一直往上爬升，谷壁越来越陡峭，走着走着，时常感觉前方只有峭壁，哪还有路，然而路就在峭壁之沿，一边紧贴着峭壁，一边是无底深渊。大峡谷的险峻，在这里才充分展现。较之南缘的开阔，这里险峻而幽深，层层峭壁，在云雾缭绕中，如宫殿城堡，巍峨而神秘。

行走在如此恢弘的景象里，如同闯入科幻电影，我全身的血液化为美酒，兴奋激动，不知疲倦。”

虽然这是第二次，兴奋激动一点不减初次。这次连登山杖也没带，双腿如充足了电，美丽的大自然果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我埋头走一段，忍不住停下来，环顾四周，让身和心一起细细体验眼前的一切，倾倒于大峡谷的气势磅礴，忘情于造物的慷慨馈赠。

跑一段，停一下，跑一段，停一下，看似癫疯，实为迷醉。

先后碰到几拨从北缘下来的人，都背着大包、穿着冲锋衣。他们看到我短衣短裤小背包，奔跑于山道上，便友好地停下来喝彩。其中一个问道，“你在比赛吗？”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跟自己比赛。”

跟自己比赛，其乐无穷。从南缘到北缘，用时6小时17分，比上次快了1小时40分钟。

（三）从北缘下谷底

北凯坝步道路况还是相当不错的，尽管临近北缘的一两英里很多泥浆和骡粪，但完全可跑。所以，下坡撒开腿跑起来，很爽。

刚才上坡时迎面碰到的背包客们，这会我从后面一个个追上并超过他们，少不了又是更多的喝彩，更多的疑问。“多么希望我有你那样的双腿！你在哪里弄到这么一对强健的腿？”一个老者跟我开玩笑。

“多么希望我有您那么多时间，可以慢慢享受大峡谷。”

我是真诚的。他们背着包，在大峡谷里一待就是一个星期，每天从从容容走六、七英里，那才是真正融入自然，跟大峡谷亲密接触。像我这样来暴走或疯跑，时刻盯着手表上的配速，有些人还把自己搞得累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算什么呢？说好听点，挑战自我；说难听点，自虐狂。

管它自虐狂还是挑战自我，趁着这双腿还能任我蹂躏，奔吧！

深谷里的天气果然变幻莫测，不知何时，火辣辣的太阳当空照着，我不得不停下来，从背包里掏出墨镜和擦汗巾。没出太阳时意识不到，太阳出来，晒得浑身冒热汗，才意识到步道上一点树荫也没有，无处可躲。

时近正午，越往谷底越热。天气预报谷底最高温度92度，炙日下体感比92度热多了。不可想像110度以上是什么感觉，怪不得公园内到处都是防暑警告，怪不得每年那么多起营救事例。

我算是不怕热的人，可是，沙漠里正午的太阳实在太凶猛，滚烫烫裹着我，喘不过气来。该不会中暑吧？听说中暑发生时当事人不知不觉，一会就晕倒不省人事。听起来很危险，尤其一个人在荒野。不过，至少我后面还有几拨人，万一我中暑晕倒，他们经过时会看到倒在步道上的我、他们喝彩过的“英雄”，公园将又多一起营救事故。

想想，两三个小时前，我还在担心暴雨中失温；这会，却担心烈日下中暑。夏天的大峡谷，真不是儿戏的地方。我扫描着全身，热虽热，腿还能跑，嘴还能嚼，脑子还能分析问题，应该没有中暑迹象，不要自己吓自己。

快到幽灵农场之前的一两英里，峡谷越来越窄，不时有一小段小段的阴凉处，我于是在太阳底下快跑，在阴凉底下慢走，跑跑走走，快慢结合，倒也开心好玩。

我到达幽灵农场的时候，早上在北凯坝步道碰到的第一拨下北缘的四个人，也刚好才到。他们看到我，吓了一跳，“Holy Cow！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我还要去南缘，他们更吓一跳。他们这是第一次听说R3，双重穿越。

“多少天？”

“一天”

“我是问，双重穿越一共用多少天？”

“一天”

当正常人为一天之内R3惊掉下巴的时候，极疯人已经玩起R5，一口气双重穿越大峡谷两次，南缘到北缘回到南缘，没过瘾，再来一次。现知R5最快记录是22个小时，一个在得克萨斯州的中国人前不久创造的。真可谓，没有最疯，只有更疯。

（四）从谷底回南缘

我在幽灵农场休息了10多分钟，喝了很多水，灌满了两个水瓶，而且全身浇上凉水降温。

双重穿越只剩下最后一段，从谷底沿光明天使步道回到南缘，9.2英里，爬升4600英尺。就如跑马拉松，最后10公里，比赛才算真正开始。双重穿越中，这最后一段，才是真正的考验。将近10个小时、36英里多的连续奔跑/走后，如何在酷热中面对前面4600英尺的爬升？

不过，我感觉良好，无痛无痒，无怨无悔，就是热得有点昏头。

离开幽灵农场，过桥穿过科罗拉多河后，步道有一英里多紧靠河岸。上次来，在幽灵农场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带着闲散游玩的心情走过这一段，还挽起裤腿去河里玩了玩。科罗拉多河，美国西南部的母亲河，大峡谷的雕琢师，不能不让人感叹流水和岁月的力量。

此次自然没有心情下河玩水，家人在南缘等着，希望能在13个小时内完成穿越，不能出任何状况。

这一段步道上很多散沙，不仅没办法跑，走起来也费劲，更大的问题是一脚下去半脚沙，钻进鞋袜，滚烫滚烫。我只好沿着步道靠边沙子比较少的一条窄道，模特样走猫步。

步道离开科罗拉多河，左拐进入所谓的“魔鬼螺旋”。名字虽然吓人，坡度其实还好，就是酷热难当。多次经过或大或小的溪流，我一定打湿擦汗巾，凉凉地搭在后脖子上降温。

不再赏景，一门心思赶路。可以说，北缘归来不看景，南缘的气势不能跟北缘比。步道上无人，我跟自己死磕着，基本维持每英里20分钟的配速。如此埋头专注赶路，以至于拐弯处差点撞到一头鹿，吓得我一声惊叫，它也吓得倏地蹿入路边灌木丛中。谢天谢地，它没有一头朝我撞来。

印第安花园是光明天使步道从谷底到南缘的中间点，距离一半，爬升却只有三分之一，意味着前面的爬升要陡得多。说是花园，其实是一些灌木丛，一条小溪，一个露营地和水站。

我匆忙添了水，湿了身，卯足了劲，朝着破13小时的目标努力。最后四英里多，如果平均每英里18分钟的配速，我就可以破13小时。

离开印第安花园，走了不到半英里，坡度变陡，腿脚疲惫，连每英里20分钟的配速都维持不了。不能对自己太狠，已经走过40多英里，此刻，在每英里爬升700多英尺的陡坡上，没有手杖，能够不停步一直走，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追求配速，太过分了吧？早知就差那么十来分钟，前面十几个小时，随便哪里挤挤都可以挤出来，现在可是实在榨不出来了。

虽不追求配速，但也不能松懈。最后3英里，还有2000多英尺的爬升。抬头仰望，笔直的岩壁消失在云雾之中，何处是尽头？确实是对意志的考验，或心灵的折磨。

云朵遮着太阳，还没被晒干的衣服，贴着身子，感觉有些冷。非热即冷，怎么就没有一个让人不热不冷的舒服域？这正是大峡谷的凶险之处，气温变化无常，很难把握。

我不停步地快走着，无尽的长长的“之”字爬坡。破13个小时不可能，我突生灵感，何不凑一个“1314”，13小时14分钟，来表达我对大峡谷一生一世的迷恋？

这念头一起，我不禁被自己的浪漫情怀感动着，一生一世，1314，太妙了！接下来一英里多，我也不用赶了，时不时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再看几眼大峡谷，再深情看几眼。

我正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一生一世”的浪漫中，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打在步道上溅起尘土。等我反应过来，已是漂泊大雨，劈头盖脸朝我打来。慌乱之中，我抬腿就跑。这会还有力气跑上坡，实属意外，看来只要愿意榨，总能榨出一些体能来。

我奔跑在大雨中，被淋成了落汤鸡，庆幸离南缘不远了。我边跑边抹去脸上的雨水，讪笑自己的酸腐和自作多情。大峡谷才没有柔情跟我玩“一生一世”，淋透你没商量。

大雨滂沱中，我终于奔到南缘，光明天使步道口，掐表，13小时10分钟。

我往空中挥舞着双臂，仰头欢呼着，雨水落在口里，沁凉沁凉。46英里，11000英尺的爬升，大峡谷双重穿越，我完成了！

我继续奔到不远处的光明天使客栈，浑身滴着水，见到等候着的家人。家人给我拿来干衣服，我在洗手间不慌不忙换好衣服，慢慢走出来，发现原先在客栈大厅里躲雨的游客们都出去了。

我跟着走出去，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两道亮丽的彩虹悬在大峡谷中。

我不禁莞尔一笑，大峡谷真会跟我玩，道是无情却有情。一生一世，我会永远迷恋你，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