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又到10月17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命名为“卡努”的强台风,改变了行走路线,避开了海南岛,我的思绪却无法避开海南岛,无法避开10月17日,1970年10月17日......</p><p class="ql-block"> 1970年国庆节,城珍姐描述她新的工作单位—养猪连的情况:从全团各连队抽调一批干部,战士集中组建新的连队,虽然来自不同连队,文化程度不同,家庭出身不同,但大家很融洽,互相帮助,绝大多数是女孩子,唱歌跳舞的,非常喜欢这个新单位。连队的四周流淌着清澈的浅浅的溪水,有一群群可爱的小鱼在溪水中游动。溪流旁边长满大芒,山风吹来,空中漫起大芒花絮,象飘动的雪......姐姐一生没见过雪,她为什么用雪来形容那些芒花呢?</p><p class="ql-block"> 1970年10月17日,强台风正面袭击海南岛,养猪连平时缓缓流淌的溪水变成一泻千里,巨浪翻滚的黄色洪流,姐姐和她的21位兄长姐妹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每年清明节,我们都到晨星农场为姐姐和她的战友们扫墓,我在广青农场时,通常自己一个人骑单车或步行30公里到晨星农场的知青墓地,清除杂草,往坟上添上新土,(后来经知青们和农场的努力,建起了整齐的知青墓园地。感谢时任晨星农场场长的陈华业和众多的知青朋友。)然后坐在姐姐的坟旁边,凝望着那堵写着“防风抗洪斗争中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的墙,(这堵墙后来拆了)默默地呆上几十分钟,每次都好象有许多话要与长眠地下的姐姐说,每一次都没有说出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调到广州工作,每年清明节到晨星扫墓的活动没有改,我爱人,儿子,妹妹,弟弟同行,姐姐坟前多了几分热闹。按照习俗,带上香烛和纸钱,他们总会对着姐姐那張微笑着的照片说:“姐姐,我们想念您!”之类的话,我还是象往年一样,默默无语,默默地望着燃烧着的香烛和纸钱。白色的细细的香烟向空中轻轻飘去,化为絮状。</p><p class="ql-block"> 姐姐从小聪明伶俐,能歌善舞,经常独创一些舞蹈动作,让我评价。有一次她抬起脚跟,转一圈,双手伸向天空。问:“你看像啥?”“像我们家的小燕子。”我想了一会儿后回答。那时候,每年都有燕子到我们家做窝产子,可爱的小燕子通常扑腾着细小的翅膀欢迎叼着食物归来的父母。“对极了,燕子要飞向蓝天啦,它不会老呆在窝里啦。”姐姐有点兴奋。很奇怪,自从姐姐离开这个世界后,燕子从此不再回我家了。</p><p class="ql-block"> 姐姐喜欢画水彩画,有一次拿着刚画好的一幅少女人物画给我看,我说:“这个姑娘不漂亮,动作有点怪。”“傻瓜!人家在唱歌呢,连这点都看不懂?”“唱歌也不需要张开那么大的嘴巴呀!”我据理力争。后来才知道美声唱法是要张大嘴巴的,可是姐姐当时没有跟我讲清楚,可能她也不懂什么叫做美声唱法。</p><p class="ql-block"> 爷爷平时对姐姐和我进行一些启蒙性的教育,除了讲《论语》《朱夫子家训》等教人处世道理外,还会教我们读“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等轻松有趣的《诗经》,姐弟俩一边读一边摇头晃脑,爷孙开怀大笑。爷爷还经常提问题考我俩,每次都是姐姐第一个回答,我虽然也懂,可是“哦”了很久才讲出答案,爷爷表扬姐姐反应敏捷,同时也鼓励我:“丰也不错,凡事思考好了才慢慢做决定,更稳妥。”我问姐姐为什么她对问题的反应那么快,而我却做不到。“你脑袋大,问题在你脑袋里转的时间长,等你想出答案,我已经回答了。另外你还是笨一些。”她喜欢逗我生气。在外人面前,姐姐却都是夸我,说我比她聪明。一次到晨星农场探望她,她同宿舍里有几位知青,有一位知青问我姐中国历史中的某一事件,“问我弟弟吧?他懂得比我多。”我向她们详细讲述那个事件并告诉她们,某一成语就是来源于这一事件。她们惊讶我怎么懂这么多历史,“我弟弟看的书可多了。”姐姐很为我自豪,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的。</p><p class="ql-block"> 1950年代初期,父亲刚从国外回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那个时候家里非常幸福,星期天父亲回家,全家人上街,我坐在父亲的肩上,母亲拉着姐姐的手......这种幸福生活维持不久,反右运动中父亲成了右派分子,遣送回农村,继而关进大牢,全家受株连。我和姐姐问知识渊博的爷爷:“阿公,您为啥要叫我爸爸回国?爸爸在国外已经是共产党了,在国外干革命不是同样在搞共产主义吗?爸爸为什么回国就变成坏人了?”参加过推翻满清王朝革命的爷爷说:“这里是你爸的祖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爸不是坏人,如果说他有缺点也只是良木上的一个小疙瘩,时间会去证明的。”听罢爷爷神情凝重的那番话,姐姐默默地点头,我也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受打击最大的是母亲。前年,我老父亲与孙媳妇陈璐讲起那段时间的经历:在大牢里,父亲给母亲写一封信,要求离婚。他觉得这是避免株连的最好办法。母亲回信不同意离婚,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是坏人。“她救了我的命,我已准备好,离婚后,马上自杀,一了百了。”父亲感概万分。母亲很苦,她在我外婆腹里时,就失去了父亲。我外公是当地早期的共产党领导人,1927年国民党“清党”,外公两兄弟被杀害。外婆独立把我母亲和大姨带大,并支持我母亲参加“抗日青年联合会”(在文革中母亲因此被套上“叛徒”罪名关押)。外婆对我们说:“你们妈妈命苦啊,解放前苦,想不到解放后也苦。”家庭生活的变故,我们感到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有一次我对姐姐说:“姐,我怕。”“不怕!我在。”她何曾不怕呢?她觉得自己的责任要撑住这个家。“妈妈太弱了,我们要保护好她。”姐姐决不允许别人欺负母亲,不允许别人欺负自己的弟弟妹妹。为此她敢于与之拚命。姐姐成了母亲最大的依靠,家里任何事情都与姐姐商量。姐姐走后,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几近崩溃。</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在那个年代受尽歧视,姐考上师范学校,被取消。我被剥夺上中学的权利。姐姐说,要改变命运必须多读书,观点与爷爷一样。她不懂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她懂得“你现在不明白的事情,书本可以告诉你。”我喜欢读书的习惯一直保持至今。值得告慰爷爷和姐姐的是,在公平竞争的时代,我考上了大学,弟弟也考上了大学。</p><p class="ql-block"> 父亲原来是“无神论者”,我姐离开这个世界后,他变了,他写了许多信,信封工工整整地写上“李城珍女儿收”,按照当时的习惯,信封背面抄上某段“最高指示”,例如: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还把封口粘好。由于无法投递,全搁在抽屉里。1980年初,父亲正式平反恢复工作,可惜姐姐没有等到这一天。</p><p class="ql-block"> 近几年,母亲老说她见到姐姐了,母亲说:“你姐在窗外叫‘妈,我回来看您了’她微笑着。”或许是幻觉,但我宁愿相信是真的。</p><p class="ql-block"> 某一年扫墓后在晨星场部小食店吃饭,同在食店里就歺的人知道我们是从广州过来给22位知青扫墓的知青家属,他们告诉我们:“当阴雨绵绵的季节,知青墓地那边时尔会传来一群女孩子的歌声,时隐时现......”或许是幻听,但我宁愿相信是真的。</p><p class="ql-block"> 每年到晨星农场给姐姐她们扫墓,或许仅仅是为了感受那种寂静和凄凉。我默默地看着二十二个坟堆,默默地拔去杂草,默默地上香;躺在坟堆里的人默默地看着每年如期而至的我,由少年,中年,渐渐变老的我。</p><p class="ql-block">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记得这段话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村在某本书里说的,我深以为然。</p><p class="ql-block"> 47年来,没有与姐姐交流过,今天我要向姐姐询问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1970年10月17日夜里,你们手挽手,迎着疯狂的洪水高唱《国际歌》,朗读毛主席语录的同时,你有没有想起家中年迈的爷爷,受难的父母,还有年少的弟弟妹妹......</p><p class="ql-block"> 你们那个世界有没有忧伤?有没有牵挂?有没有刻骨铭心的爱?</p><p class="ql-block"> (李城丰 2017.10.1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