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村里唱大戏

剑雨.慈悲引

　　“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喊女婿，小外甥，也要去……”每当回忆起这首熟稔的童谣，就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连同想起小时候那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一样，咱们村里唱大戏的情景也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所谓的大戏就是土生土长的，原汁原味的东北二人转。

繁星眨眼月牙弯， 微风轻吹柳树尖。乡村大戏已经在锣鼓喧天和唢呐悠扬的节奏中开场。

因为天生对曲艺的喜爱，我会搬个小凳子静静的坐在黑压压的观众席一隅，把一场大戏看完。别的孩子根本坐不住，在台前台后乱跑。我则会用自己的超强记忆力边看戏边记调门，记戏词，甚至是串场的各类段子。

通常一场大戏由三、四出小戏组成。那时候演出没有节目单，都是演员自己介绍戏名戏情。在咱们村里的这场大戏由《罗成算卦》、《秦香莲》和《西厢写书》组成，一共三副架。每个节目演出内容是小帽、正戏、歌曲或曲艺选段等。女演员穿彩衣，扎珠翠，八幅罗裙系在腰间，水袖轻扬，碎步款款。男演员绣带飘舞，足蹬戏靴，精气神倍儿足。

冰消河北岸，花开向阳枝，未曾开今古，先说定场诗。唱《罗成算卦》的演员一出场，便赢得阵阵喝彩。故事讲的是隋唐时期，“冷面银枪俏罗成”本应73岁寿终，可惜只活了23岁便归了阴间。戏名也被称为《白虎星归位》。尽管罗成的名号被标在凌烟阁，但英年早逝的遗憾仍令人扼腕叹息。那么罗成还有五十年的寿命是怎样损去的呢？徐茂公的师傅李镜仙在算卦过程中的“五部损寿”给出了答案。从罗成的出生一直算到死，最后算出罗成还有三、四天的寿命，罗成跪拜在地，泪如雨下……

人，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果然，过了三四天，因被李建成陷害，致使他被刘黑闼引至周西坡前的淤泥河，用乱箭射死。

当观众们还在感慨罗成的“命中注定”时，《秦香莲》又好戏登场。

《秦香莲》是一部传统剧目，是苦戏。有很多剧种都在演这出戏，尤以京剧《铡美案》比较著名。在二人转这个剧种中，戏的前身是《韩琪杀庙》。其中秦香莲在苦苦哀告希望丈夫相认，得到陈世美丧失人性的拒绝。秦香莲大骂陈世美的一段唱词堪称经典，骂得让观众听后直呼大快人心。

“陈世美，你太狂傲，睁开你的狗眼瞧一瞧。我身上穿的是公婆孝，你身上穿的是蟒龙袍。秦香莲，我咬牙根，骂一声陈世美不是个人。我说你是个君，你君不恋臣，我说你是个臣，你臣不恋民。我说你是个父，父不恋子，我说你是个子，子不孝双亲。我问你这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父不父子不子夫不夫恩不恩当的什么官，做的什么民。狗头上戴纱帽，充的哪份人……”台下的观众完全被带进戏中，为秦香莲的遭遇泪光莹莹、鸣冤叫屈，为比家暴还家暴的负心汉义愤填膺，为包公怒铡陈驸马拍手称快。

我那时候年纪尚小，心想陈世美确实该杀。你自己贪图荣华富贵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虎毒不食子，你至少要给老婆孩子百八十两纹银，把她们安顿好。可你欲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还要钢刀验血，简直是欺人太甚，灭绝人性。孰不知陈世美要杀人灭口，让秦香莲永远闭嘴，让皇上和公主误以为他是单身。

《西厢写书》是作为压轴大戏出场的。

俗话说，“唱好大西厢，玩意儿就不糠”。一部西厢一共3600句，很少有人在一场戏中唱下来。都是分为《观花》、《听琴》、《写书》、《观画》四部曲，唱《写书》之前，也要唱观花、听琴，这叫戏引子，只是有详有略。不管怎么唱，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戏词：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三请张生来赴宴，四顾无人跳过粉皮墙，五更夫人知道信儿，六花板烤打莺莺审问小红娘，七夕胆大佳期会，八宝亭前降夜香，九九恩爱难割舍，十十想念公子小张郎”。唱这段的时候，曲牌用的是胡胡腔、大救驾。等唱到“崔莺莺一进花园”的时候，则改成了“文嗨嗨”，曲调舒缓优美，适合月下观花这种景致的描绘。唱“听琴”和“写书”则改成了东北大鼓书的调门，悲怆哀婉，缓缓诉来，别有韵味儿。

二人转里有一句精华的总结：听《西厢》听写书，听《马寡妇开店》听后屋，听《寒江关》听五更思夫。西厢写书一段里包含了重要的一个情节，那就是“葡梅架”，有崔莺莺和张君瑞幽会偷情的“勾头”（东北话，挑逗之意）。

记得小时候，就是因为这段戏里面有一段“粉词”，竟然会引来地方上的领导要砸场子。

“葡梅架”是后来演变而来，实际上是“荼蘼架”之意。崔莺莺与张君瑞情投意和，又处于干柴烈火的年纪，有些擦枪走火的举动实属正常。

“我们二人双双走进荼蘼架呀，

进了这荼蘼架好像进了洞房啊。

但只见二十四盆鲜花两旁列摆呀，

这百花争艳各吐芬芳啊。

崔莺莺上前端起一盆老来少哇，

张君瑞上前抱起一盆花海棠啊。

问一声小哥哥哪盆花儿好呀？

我言说我这盆没你那盆香啊。

这花好叶好哇小哥哥咋不采呀？

两个人头一回总觉得臊得慌。

崔莺莺上身脱下红大袄哇，

那个八幅罗裙我就脱一旁啊。

鸳鸯花的裤子我就往下褪呀，

一褪我就褪至在菱角花儿上啊。

崔莺莺赤身裸体虎皮花儿上卧呀，

张君瑞在一旁我就着了忙啊……”

台上的演员正唱到关键的地方，台下的观众如饥似渴的期待下文。这时候就听台下突然间喊了一嗓子：“别唱了”！一个中年男人，脸红脖子粗就往台上窜，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大队书记。不知是晚上喝醉了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上台抢过二胡就要摔，跟在他后面的老母亲，脚步踉踉跄跄，大声劝告他不要这样。后来，在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辈劝说下，才将这台戏中戏继续唱下来。

其实，即使大队书记不上台强行阻挠，唱到此处，也是一表而过，这就相当于贾平凹写的《废都》小说中，此处省去多少字一样。演员都会“紧睁眼慢张口，哪家都有姐和妹，哪家都有爹和娘。剩下的那点事年轻哥们儿比我都内行啊……”无君子不养艺人，民间艺人是吃江湖饭的，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可被大队书记这么一闹，反美不美。

说起来都是故事，想起来都是笑谈。

二人转是东北人的“可口可乐”。说它可口，它是那么接地气，那么喜闻乐见，为百姓冿津乐道，口口相传；说它可乐，那是劳动后最好的解乏方式；那是“猫冬“时打发无聊最过瘾的办法；那是游子缓解乡愁时最好的珍藏。难怪家乡人要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

二人转除了优美的唱腔令人神往外，我也特别喜欢其中的唱词。每当在开车等红灯或者路上拥堵的时候来上一段清唱，心情那是相当的美观。例如拉场戏《马前泼水》中朱买臣的唱段：“天下三尺鹅毛雪，山野荒郊断行人。砍柴驱寒心中暖，映雪读书更提神。这书中明礼仪妙趣无尽，讲伦理重道德字字重千金……”

曲调悠然我心，唱词闪烁其华。

试想一下，“我美个滋儿的拉住了郎君的手啊”是何等的风情，“我笑个滋儿的扶住媳妇你的腰”是何等的浪俏！二人转，是宗保去报号的勇敢；是收妻双锁山的缠绵；是罗璋把楼跪的忏悔，是娘俩铁弓缘的缱绻……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们每个人都在自编自导自演自己的那一幕戏。在这幕戏里，主演虽然是自己，但也在不同的际遇里变换人生的角色。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千年风雨一幕戏，戏结束了，戏中人物的风情与笑颜却依旧还在。

王二姐还在等待，进京赶考一去六年没回还的张庭秀，一出《回杯记》终于让王二姐成了掌印夫人；《包公赔情》就在赤桑镇，恩嫂的深明大义把他来宽容和谅解；《水漫蓝桥》里的魏奎元还在高山把书念，惦记着佳人蓝瑞莲正在闺房绣牡丹；《西厢听琴》里的张生把琴抚，莺莺降香来……

这些戏中人的名字与戏中情节，仿佛前世就已镌刻在我的心头，他们像诗经里的一枚月亮，楚辞里的一袭疾风，唐诗里一场不想告别的聚会，宋词里那扇黄昏的窗棂。

细细品味，二人转的每一出戏都是一首色彩斑斓的诗，每一个故事都是一壶醇厚香浓的酒，每一个场面都是一张活色生香的画。二人转，融合了多重元素，唱念做打，吹拉弹唱，丰富多彩的表演就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宴。

二人转，怎么爱你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