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小说《冬夜》

夜雨

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刺骨的寒风“呼啦,呼啦”地在室外吹着,从父亲墓地回来的人们吃完晚饭,走的走,散的散,最后离开的是二姐一家。“幺妹,你不去我家了?”临走时二姐依旧这样问,虽然她知道这句话有些多余,自从父亲去世后,幺妹从远方奔丧回来,就一直在老屋陪伴着母亲过夜。<br> 老屋现在空荡荡的,就像母亲空荡荡的心。<br> 三十多年前的老屋可不是这样,整个大梁子谁不晓得罗老汉这一家:四个女儿,四个儿子,而且个个在人前一站,都是人模人样的。女儿们虽说不是如花似玉,可也不是一般乡下连扁担大的‘一’字也不认得的粗野女子。刘老汉两口子,不像有些重男轻女的乡下人,只供儿子上学,不许女儿上。当然,刘老汉家不是书香门第,所以八个孩子中没有一个中了状元,可他们也都跨过几天学堂门,用老汉的口气说:他们多少还是认识一些狗脚迹的嘛!<br> 眨眼三十多年过去,刚满七十的刘老汉因为急性阑尾住进医院不到一个星期就撒手人间。刘雨是刘老汉的幺女,她远嫁在外。大女刘玉、二女刘香、四女刘英都安家在附近,几个儿子也在附近修建起高楼大厦,所以这间以前热热闹闹的老房子就只剩下刘老汉老两口子。<br> “幺妹,幺.....”刘母坐在堂屋地火炉边的竹椅上,耷拉着头,低低喊。<br> “妈。”正在隔壁为母亲收拾房间的刘雨应着,手里攒着父亲遗留的一件半新衣服,下眼皮红得像刚剥下的橘子皮。<br> “还有热水吗?”母亲问。<br> “他们用完了。妈,您要喝?”刘雨说的他们是指为父亲办理丧事的邻居。<br> “不喝,不喝......”刘母仰起脖子看看小女儿,抬起手冲着女儿摇摇。老人视线转向关闭的大门,一只手扶着竹椅,另一只手伸向女儿,咬咬牙关,她颤颤巍巍的站起来。<br><br> 刘母由于年轻时过于操劳,常常泥一脚水一脚的忙碌,到晚年就落得一身的风湿,虽然儿女们为老人买来的药品不断,但那只是治表不治根,药品用久了,也没有多大的效。好在刘老汉腿脚灵动,常常扶着她东家走走,西家窜窜。可是,可是现在......,一想到老伴,刘母又开始流泪。<br> “妈.....”刘雨低呼着。母亲眼角的泪水‘嘀哒,嘀哒’滑进她的心里。虽说哥哥们现在家境也不错,可几个嫂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三个姐姐虽在附近,可以常常来老屋看看母亲,毕竟各家有各家的事,就好比自己,很多时候想尽孝却身不由己。 <br> “您要睡?”<br> “不,不,我想到院坝里走走!”<br> “外面风大!”刘雨有些担忧。<br> “不怕,不怕,瞧我穿得多厚!”刘母抬起有些枯瘦的手掌,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衣服,那是刘雨去年为她买的防寒服,老人一直舍不得穿。除了有客人来,老人多数是将衣服挂在衣架上。虽然老人的衣服很多,每到过节都会有孩子买,可是老人总是将它们挂着,夜里在灯光下看着这一排衣服,她心里暖暖的,感觉儿女们就围在自己的身边。<br> “哦!你烧一点水,我要泡泡脚。”老人补充:“已经有几天没有洗脚了啊!”<br> “嗯!”<br> 打开大门,一股寒风迎头盖脸吹在刘雨脸上。嘘!刘雨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妈,还是坐屋里吧!”<br> “不,不.......”老人像个孩子,有些淘气起来。<br> 刘雨迟疑片刻,还是应了母亲的要求。“妈,转转我们就进屋啊!”<br> “把椅子搬出来,我想在外面坐坐。”不想刘母又说。 “妈!”刘雨想制止母亲,最后还是没有,她转身从堂屋搬来椅子,自己坐在小凳上。<br><br> 风,呼呼的吹着!屋檐下横七竖八地重叠着桌椅板凳,还有一箩筐一箩筐的餐具。那是为刘老汉办理丧事借的。<br> 院坝很大!坐在院坝里可以借着墙上的电灯光芒,看到对面朦朦胧胧的起伏的山脉线条,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那一大片竹林。要是白天,眼前就是一幅真实的丹青水墨画卷。以前在家做饭的人,就是站在这个院坝里,对着远方扬起脖子一喊,在地里做农活的人就听到了。刘雨是家里的幺女,总是被母亲与姐姐们宠着,不但很少沾农活,就是在家里做饭,也总是要母亲提前回家帮忙。<br> “幺妹!”母亲一边小声喊,一边抬起手指着偏房角落里的石磨。七十多岁的刘母现在不但风湿病加重,眼睛也越来越不行。“那是啥子呀!”<br> “石磨。”刘雨说。石磨在三十年前的用处可大了,那时附近没有钢磨,这里的人家家家都有这样一个石磨,现在好了,钢磨的出现将石磨冷落,它们像曾经使用它们的人们,渐渐被人们遗忘。<br> “石磨,石磨.....”。母亲有些情绪激动起来。眼前晃过一些朦朦胧胧的影子:她带着大女儿二女儿推磨米浆,推磨面粉,当然另外几个小淘气总会在一边捣蛋:刘雨站在自己身后,学着自己的样子摇来晃去;老七刘文不是将豆子抓起乱撒,就是将米浆打泼一地。那时候自己天天盼望着这些调皮蛋早点长大,可是现在......<br> “妈,您咋啦?冷吗?”刘雨紧紧捂着母亲的手。<br> “你婆婆身体好吗?”<br> “哦!”刘雨用迷茫的眼神看着母亲,她有些不解。母亲与婆婆一直水火不容。因为自己与丈夫恋爱时,婆婆因为嫌弃自己是乡下人,死活不许自己进门。当然婚后,婆婆也少不了给自己的小鞋穿,因此母亲对婆婆“恨之入骨”。“她身体好着呢,天天都要到广场走走。”<br> “做母亲不容易啊!”刘母将目光从偏房角落移到苍茫的夜空。冬天来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冬天,而在这冬天,儿女们就是他生命的火炉。女人从嫁到夫家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与儿女们系在一起,与丈夫系在一起,尤其是晚年,老人们也像孩子一样需要儿女们的呵护。“以后好好孝顺你婆婆吧!她也不容易!”刘雨的婆婆年轻时一直守寡,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全靠她一手带大。所以刘母说她不容易。<br> “妈!”刘雨心里湿湿的。哦!火炉上的水应该要得了。 “我们进屋,您泡脚。”<br> “好的,泡脚,泡脚!”老人喃喃自语着。<br><br> 堂屋的灯光如银沙薄薄的撒在刘母布满皱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看着弯腰给自己默默洗脚的刘雨,刘雨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人们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是的,刘母一直这样感觉着。其他三个女儿不说,就说刘雨吧,她每一次回娘家,总要与自己挤在那张老床上,有时几个嫂子会开玩笑说:幺妹,还要吃奶吗?<br> “妈,舒服么?”刘雨张开手指,在母亲弯曲的脚趾缝间轻轻搓捏着,她一边搓捏,一边回想小时候的夏天,一个大木盆放在院坝里,母亲一个一个喊着孩子的名字,一个一个轮流着洗澡。那时候母亲很能干,地里的活与父亲并肩挑,家里的活她一人默默做着,好在后来两个姐姐大了,替母亲承担一些。<br> “好过,好过!”刘母斜靠在椅子上,完全忘记丈夫已离开自己。<br> “我多给您捏捏。”为母亲捏着捏着,刘雨突然哭了!这是怎样的一双脚啊!这脚板全是一层厚厚的老茧,就是这双布满老茧的脚,它风里来雨里去,担起这十口之家几十年的风雨,记得小时候,刘雨姐妹早上一睁开眼,就会听到沙沙沙的声音,那是母亲干活发出的声音。要是有红薯的季节,几个烤得软绵绵的热乎乎的红署就会进入他们的视线,那是母亲上坡干活前悄悄放在他们床前的柜子上的。<br> 抬头蓦然触及到母亲的满头银发,还有那像树皮一样打皱的脸。刘雨更加心碎了,父亲走了,以后母亲该怎么办?自己远在千里之外,除了经济上的孝顺,很多事情也无能为力,要她到哥哥家吧!母亲又怕引起嫂子的不高兴,到附近的女儿家,哥哥们又说母亲给自己丢脸。唉!想着想着,刘雨的心渐渐下沉!<br> “幺妹,你困了吗?”母亲突然睁开眼睛。<br> “不困。”刘雨一边为母亲擦脚一边回答。“妈,我给修指甲。”<br> 母亲微微抽动嘴角,笑笑说:“行,你还没有给我修过呢!以前都是你大姐给我修。”<br> “妈......”刘雨忍不住喊出一声。人说养子才报父母恩,然而远嫁他乡的自己,又给父母多少的回报?父亲已经离去,而自己在几天后又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家里。女儿的家长会,儿子的接送.....,永远无休止的延续下去。<br> “到我家去吧,我天天给您洗脚。”刘雨眼眶含着泪水。<br> “这老房子就是我的窝。”老人有些固执。“大姐家地板太滑,二姐家门口车太多.....,你家的楼层太高,我哪里也不去。”<br> 墙上的摆钟敲响两下!哦!已是凌晨两点了啊!“妈,我们睡吧!”刘雨扶起母亲。<br> 进了卧室,刘母看见卧室的柜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柜子旁犹豫片刻,最后松开刘雨的手,从衣兜里很吃力地掏出一把钥匙,歪过脸,冲着刘雨神秘兮兮的一笑,用瑟瑟发抖的双手将柜子门打开。<br> “妈,您弄啥?”这柜里是母亲放的吃食,逢年过节,儿女们送来的糕点糖果母亲就放在里面,她舍不得吃。<br> “八月十五你姐送来的糍粑,我一直给你留着,你们哪里没有嘛!”母亲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很吃力的找着。现在的母亲,早不是三十年前那位一米七高的中年妇女了,蹉跎的岁月使她笔直的身板变成一副弯弓,一米七的身高现在只有一米五了。<br> “妈......”刘雨想说什么,但喉管痒痒的,好像有无数小虫在里面蠕动着,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br> “你喜欢吃糍粑,中秋还没有到,你就一直唠叨着要吃,而且要白糖放得多多的。”母亲不停唠叨着。“有一回你将一斤白糖全部倒撒在地上,为此我打了你。”<br> 刘母小心翼翼将手中那圆圆的用白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有些灰尘的柜台板上,柜台旁是一张古老的书桌,以前刘雨姐妹就是在它上面看书写字的。现在桌面已蒙上厚厚的一层灰,由于忙碌着父亲的丧事,没有谁想起将这些灰尘打扫,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放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那是三十年前的全家照。<br> 白纸一层一层被刘母枯瘦如柴的手慢慢揭开,如若站在远处,那一层一层被慢慢揭开的白纸仿佛在微风吹拂下徐徐绽放的白色花瓣,那纸大概有七八层。“我怕老鼠偷吃,所以多包了几层纸。”母亲笑着解释。<br> 一股霉气从刘母的掌心发出,转瞬弥漫这十个平方不到的空间。虽然母亲还没有将纸完全揭开,虽然刘雨还没有看见母亲为她一直珍藏着的糍粑,但是她敢肯定,这糍粑一定不能食用了......<br> “今晚我烤给你吃,瞧,白糖也准备好的。”<br> “妈。明天吧!很晚了啊!”<br> “也是,也是......”<br><br>  风,呼呼的吹着!刘母已安然睡熟!刘雨悄悄将母亲放在柜子上那个早就无法食用的糍粑扔进茅厕。此刻的她睡意全无,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坝,借着墙上微弱的灯光,她隐隐看到对面那些起伏的线条,这线条她是熟悉的,如同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对面的玉米林,对面的茶林、对面的小路;收回远眺的视线,老屋周围的一切更加清晰了:偏房后面的那大片竹林迎风摆动正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院坝下方的几颗橘子树静静的矗立在夜幕中,它们青青的叶片在寒冬的摧残里完全落尽,当然来年的春会给它们新的生命,然而那些将它们栽种的人呢?却在一次次春暖冬寒的交叠中走进永远的冬天。<br>  恍恍惚惚中,刘雨看到院坝里站着一大群玩耍的孩子:大姐、二姐......,哦!还有隔壁的杨二娃。幺妹,姐教你唐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br> 作者简介<br><br>李业聪,笔名夜雨,曾系云南省大关作协会员,后加入四川省宜宾市作家协会。籍贯四川筠连,70年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自学大专毕业,擅长写现代诗与小说,不少作品曾在报刊上获奖。作品散见于《中国好诗》《星星文学》《昭通日报》《筠风》《大关文学》《丹山文艺》《黄连河时讯》《玉壶井》等。著有长篇小说《冷冷红尘》《来生,我还等你》;短篇小说《圈套》《路过人间》《下滑的镜片》等。网易博客圈实力诗人,2012年在网易被中国先锋诗人圈评为先锋诗人之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