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赶猪的人

汤惠民

  世间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其实还有一苦是赶猪。<br>  县城东门有户赵姓人家,是做猪生意的,换句话说,就是赶猪的。赵家有兄弟八人,兄弟八人真正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如果问“赵三、赵四,赵五、赵八”,城里人几乎无人不知。赵家人还有个明显的遗传特征,就是男人一过四十岁,就开始落发谢顶,赵家后代也很少有人例外。<br>  赵家靠收猪、贩猪为业。他们把从附近农村收来的猪,卖给屠户,屠户再杀猪卖肉。城里猪肉市场每天只有二十头左右的需求量,多收的猪就要人用鞭子赶到浦口,然后装船、过江到南京。<br>  赶猪是很苦的事。有人问过赵三,顶苦的是什么?赵三不假思索地说:“又脏、又累,还不能休息。”<br>  打铁、撑船、磨豆腐的人苦累了,可以歇会;赶猪的人是一刻也不能歇的。猪不像狗、牛、马能通人性,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会领头的猪,只会“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地四处乱拱、乱窜。赶猪人手拿长长的鞭子,一见到离群乱窜的猪就“叭、叭、叭”刷上几鞭子。脚步走个不停,鞭子刷个不停。一早从六合赶猪到了浦口时,天都快黑了。赶猪人衣衫褴褛,冬天穿粗布棉大衣;夏天光膀子、戴草帽;下雨赤脚、穿蓑衣,形同“叫花子”。饿了就吃自带的锅巴、炒面或烧饼,渴了喝池塘的水。两人赶三四十头相互还有个照应,如果一人赶一、二十头,不停地走上好几个小时的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跟猪是没有办法说话的,只能“噢啰啰,噢啰啰”地唤猪。赶猪苦脏累不说,还要观察猪的异常变化,要读懂猪的肢体语言。夏天气温高,要特别注意,走上几里路,就要把猪赶到阴凉处,让猪喝水降温,或者吃些路边青草,尽量不让猪掉膘。如果不小心死了一头,不仅赚不到钱,还要亏本。赵三曾对八十年代初参加工作的小青年说过,那时候死了一头猪,他哭得比死爹、死妈还要伤心。虽然说得夸张,但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赶猪的辛苦与不易。与其说赶猪,不如说是另一种放逐,另一种流浪。   小北门的钱家和孙家也是大户。钱家杀猪,孙家卖肉。钱、孙两家门当户对,互为亲家,孙家的姑娘嫁给钱家儿子,钱家姑娘又嫁给孙家儿子,亲上加亲。县城里赵、钱、孙三大家形成收猪、杀猪、卖肉的产业链,互为依托。<br>  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赵家、钱家和孙家与猪打交道的人不仅都成了县食品公司的正式职工,而且成为公司的主要业务骨干。赵三是生猪组组长,全面负责生猪购、销、调、存、屠;赵四具体负责收购、库存、防病、消毒。农民用板车拖,家中没有板车的,就用麻绳捆住猪的四蹄,然后用扁担穿入四蹄抬,把生猪送到食品公司。赵四把猪过完磅后,用手捏捏猪的前脊梁骨、后坐臀,再摸摸猪肚子,就八九不离十地确定猪是几等几级,再用带有弹簧的大剪刀在猪身上“咔嚓、咔嚓”剪上一般人不认得的码字,最后将猪关进猪圈。猪共分为六个等级,一等猪每百斤出肉率要达到75斤(头、蹄、尾和猪食除外),二等要达73斤,最低的六等猪出肉率也要达66斤。在猪没有被宰的情况下,要知道猪的出肉率是多少,不经过长期的实践、摸索是不可能具备的。赵四就有通过眼观、手摸就能判断出肉率的本事,正负误差约在三、四两左右。当年县食品公司隔几个月就会开展一次全县生猪收购员技能大赛,得到第一名的人,出肉率正负误差往往只有一、二两。一、二、三名的奖品也只是搪瓷茶缸或搪瓷脸盆,外加一张奖状。在那个年代,获奖者并不知道什么叫工匠精神,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用自己精湛的业务技术,对公司负责、对农民负责,他们就是一定层次上的大国工匠。<br>  卖完猪的农民,拿了钱,领了布票、糖票、化肥票后,还不忍离去,临走时把赵四悄悄地拉到一边说:“我家的猪老实,你们不要打它。”六、七十年代猪是一家一户单独饲养,在人都不能完全吃饱的年代,养个年猪更是不容易。养猪的农民很少是为了过年杀猪吃肉,绝大多数是把一年辛苦养的猪卖了换钱,养猪就是变相的零存整取。养猪还有猪粪肥田的作用,农村有句谚语:“养猪不赚钱,回头看看田。”<br>  中国农民养猪有几千年历史了,《诗经》上就有关于养猪的篇章。农民辛苦养了一年猪说卖就卖了,心理上一时难以接受,特别是家中有放过猪的男娃子,常常是大人要卖,小男娃跟在后面哭喊着,坚决不让卖。大人怎能听小娃子的呢?在劝说无果后,甩手“叭”地就给小男娃子一巴掌。这个场景让人看了好不心酸!<br>  猪卖掉后,卖猪人对赵四提出的小要求,简直就是与虎谋皮。食品公司养了好多条纯正血统的德国狼狗专门对付逃跑的猪。每年八月和十二月是生猪出栏的两个旺季。三、四天就要有一、两车猪调运到南京下关肉联厂。拖猪的业务由全县唯一的运输单位,省属207车队承担。猪被从斜坡赶上猪台子,再从台子上一头头赶入车厢。如有猪跳到车厢外,狼狗就发挥作用了。赵四指着狼狗喊道:“阿利,上!”阿利和另外几条狼狗像四、五支离弦的箭,直奔闯进塘里、窜入旮旯里的猪,用锋利的牙齿咬住猪耳朵,奋力往外拖。县食品公司还养过几条狼,可能是打算让狼和德国狼狗交配生出更加凶猛的狼狗吧!<br>  长江大桥建成通车后,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基本没有人赶猪到浦口了。每年的生猪旺季,食品公司生猪库存多了,就要用汽车装运到南京肉联厂。一辆解放牌拖挂车能装60头左右,夏天旺季还算好,到了冬天,生猪押运员穿着棉大衣,戴着“三片瓦”的棉帽,坐在绳网上,呼呼的北风直往脖子里灌,浑身冻得发抖。时有押运员一不小心被猪拱到车厢外,摔得头破血流。有个姓谢的押运员,一次坐在绳网上抽烟,把没抽完的半支烟放进棉大衣的口袋内,谁知烟没有完全熄灭。姓谢的押运员急忙把大衣脱下扔掉,结果人没烧到,却烧死了一头猪。还算是个万幸,没酿成大祸。<br>  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样。赵三、赵四兄弟俩在县食品公司,赵五在八百桥食品站,赵八在灵岩食品站,虽同为兄弟,但长相、性格各不相同。赵三皮肤略黑,人称他“三爷”。三爷性格内向,整天埋头干活,不善言谈;赵四,人称“四爷”。性格开朗,皮肤白皙;赵家是老哥少弟,赵八比他侄子也大不了几岁。赵三、赵四两人都有一个口头禅和习惯动作。一遇到较难办的事,就会自言自语道:“怎弄法子呢?怎弄法子呢?”边说边用手挠已没有多少根的头发。说过后兄弟俩总能想出法子——他们毕竟跟猪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了。<br>  具体实施杀猪的是家住小北门的钱师傅,外号“钱大个子”。他杀猪如麻。每天清早,有时下午两点开始杀猪。杀猪一般三人协同,将猪按在木凳上。钱大个子主刀,他用一把磨得锋利的一尺半长的杀猪刀,对着猪脖子四、五寸处“稳准狠”地就是一刀,从来不需要第二刀。死到临头的猪一阵阵狂喊乱叫后,四蹄乱蹬,鲜红的血带着热气和血沫直往下喷,虽有一只大木盆接着猪血,但还是有不少血溅到木盆外。不到一刻工夫,就完成了杀猪的全过程。接着另两名杀猪工把猪抬上V型的木凳,再把猪肚子朝天,去头、去蹄,然后从中间划开一道口子开始剥皮。每天都有附近居民的孩子和路过的行人趴在食品公司大铁门上,看着这一幕幕猪间惨剧的发生。   到了七十年代后期,食品公司后面新建了一条较为现代化的生猪屠宰加工线,采用电击的方法杀猪,宰杀量大大提高。早上四点多钟开始宰杀,每天宰三十多头,节假日四、五十头。猪加工成白条肉时,赵三比任何人都要忙。他把白条肉过磅后,分配给食品公司东方红门市部、延安路门市部、前街集体鲜肉商店,还有化肥厂、农机厂、平山解放军部队等各大单位招待所、食堂。拿多拿少、好肉孬肉、猪肝猪肚、猪心猪肺、猪头猪油如何分配,全由赵三一人说了算。说赵三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红人”、食品公司最吃香的人,一点都不过分。但赵三原则性很强,违反原则的事,任你如何磨嘴皮子,他也不理你。他每年都被评为公司先进工作者,还曾经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经他手分配的白条肉和猪下水基本做到各方满意。赵三掌握分配大权,却从不以公谋私,公司领导对他很放心。<br>  相比较而言,那些卖肉的就滑头多了。城里居民称卖肉的为“肉猴子”。当时流行一句话,叫做“白衣战士(医生)红旗飘(解放军),四个轮子(驾驶员)一把刀。”一把刀就是指卖肉的肉猴子。千万不要小看肉猴子,计划经济年代,他们吃香的、喝辣的,有人呵(六合方言,拍马屁的意思),办事方便,什么缝纫机票、自行车票、手表票,再到后来的电视机票等计划内商品他们都能搞到。遇到熟人,要肥给肥,要瘦给瘦,七毛四一斤的肉,秤杆子给的翘翘的;不是熟人,肥瘦肉全凭他赏,反正你不买自有人买。更有缺德的肉猴子,在秤盘底下粘一块猪油,看似秤杆翘翘的,实际短斤少两,如果被人发现他会说猪油是不小心粘上去的。多出的肉全被他们做人情了,当然做这些缺德事的仅是极少数。<br>  食品公司的张书记是河北人,人称“张侉子”。侉子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抗日老战士,他身材矮小、壮实,紫铜色的脸上有和鬼子拼刺刀留下的伤疤。张侉子说话办事雷厉风行,虽转业到地方,但军人作风丝毫不变。张侉子抓大事,关心完成计划经济时代特有的生猪和鸡鹅鸭鸟统购统销任务。他爱好喝酒,喜欢打猎,他很少“批条子、开后门”。有一回一位县人武部参谋找张侉子批条子,要两个猪后腿灌香肠。张侉子只批了一个,没让他完全满意。那名干部摆起了老资格,把侉子惹毛了,侉子厉声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老子面前摆老资格。在我面前你就是一个俘虏兵。”这个参谋曾是国民党兵,被俘后参加了解放军。<br>  批条子最多的是公司的田经理,外号田大胡子,盐城人。“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副对联不知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田经理的名字就是对联中的两个字。田经理文化程度不高,但字写得不赖,条子上不用盖公司业务专用章,上写“内拾斤,卡蛋二十个”名字一笔写成,没有第二笔,很难模仿。库房发货的人知道,条子上写的“内”就是“肉”,“卡蛋”就是“变(卞)蛋”。<br>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计划经济逐步被市场经济所取代,生猪市场全面放开,食品公司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乡镇食品站有的亏损,有的倒闭,有的由个人承包。食品公司屠宰车间、加工车间、禽蛋车间也实行承包制,直至后来买断工龄、职工下岗。<br>  现在老百姓已经吃不到过去一家一户饲养了一年的黑猪肉了,而是吃饲养场养了几个月就出栏的白猪肉。猪也变了,人也变了。过去农村的“小刀手”成为了卖肉的主力军。东门赵家、小北门钱家和孙家,他们的下一代鲜有人从事和猪相关的职业了。只有老六合城里人偶尔谈起往日卖肉的情景时,才会想到或提起东门的赵家、小北门的钱家和孙家,还有卖猪头肉的熊家。<br>  前些年,赵三、赵四去世了;侉子书记,胡子经理也走了;杀猪的钱大个子、卖肉的孙眊子、钱大眼子、张小眼子,还有赵八,都已退休十几年了。<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