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书中窥伤鹤，恰如垂首敬光尘——《东厂观察笔记》

一期一会

贞宁十二年，隆冬。

于京郊南海子

遇邓瑛。

是日大雪，

满地清白。

我于窗中窥伤鹤，

恰如仰头见春台。

…

历史上的邓瑛获罪受凌迟而死。

内阁大学士杨伦，却在他死后都为他亲提了：“致洁”二字。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杨婉把邓瑛作为研究对象，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十年。

十年学术，十年血泪，邓瑛是比她男朋友还要重要的存在。

就在她二十八岁博士毕业的这一年，她的第一本学术著作《邓瑛传》出版了 。

结果她在《邓瑛传》出版的这一天参加的一场学术大会上，意外穿越回到六百多年前，成为了内阁大臣杨伦的妹妹。

那时候邓瑛还是一个待刑的囚犯…

自此，一段波澜，隽永的岁月开始了…

杨婉在传记第一章写道：“贞宁十二年是大明历史上极具转折意义的一年，内阁首辅邓颐斩首，宛如长夜的大明朝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很难说邓瑛的一生是从这一年结束的，还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世家出身的邓瑛十四岁时进士及第，后师从名师，年纪轻轻便从老师的手中接过了修筑皇城的重任。原本应该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大好青年，却因身为内阁首辅的父亲贪腐滥权、残杀官吏，而深受牵连。邓家一门满门抄斩，邓瑛因才干突出且肩负修筑皇城的使命，最终被朝廷判了腐刑。

身为文人的他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本应以死明志，这是替父亲谢罪和保留自身尊严的唯一手段，他却因想完成修筑皇城的使命凭借着坚强的意志活了下来。

作为一个披着阉党皮，实则文人心的宦官，邓瑛在宫中两边不讨好。在阉党看来，他吃里扒外，阳奉阴违，一心想着保全师友。在曾经的师友眼里，他自甘堕落，不知廉耻。这两边，一边暗暗地排挤他，一边光明正大地看不起他。

曾经风光霁月的少年郎一朝沦为阉人，家破人亡，残蔽之辱，昔日的挚友恩师都离他远去，士子贬低他，阉人容不下他，可他仍用一生的谦卑修养对国家寄之以文心，且终生不渝。

他坚定地走到北镇抚司、宦官和内阁权力的冲突中，将自己裹挟进窒息的宦海沉浮里。他当上东厂厂督后掌权改制，保下书院文生，以及杨伦白焕等朝臣的性命，保护内阁每个决策的顺利进行。他一个人在逆水里推着这些船舟，却沉默地背负一切口诛笔伐和钝刀剜肉般的严酷刑罚。

曾经长期镣铐的手脚遗留着旧伤，疼痛钻心，但他只是温顺地坐在泥泞之中，沉默地用自己的血肉凝一颗文人心，一身傲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说：“不辩了，我不能背弃我走这一条路的初衷——不令为国者死于冤屈。”

他为自己写《百罪录》，亲手斩断他身为奴婢的这一生。君子死节，也是铸刀跪呈，让世人杀他。

杨婉穿越来大明，第一次见邓瑛，说她一生只为邓瑛而活。那是一个历史研究者，对自己十年工作生活的总结。来到这里，她终于可以抚摸这个曾经活在纸堆里的男子，不再带着后世的审视和悲悯，而是饱含温热的情谊。

她对邓瑛说：“你才不需要羞于面对任何人，应该是朝廷羞于面对你。”

贞宁年间的杨婉，从历史的记录和观察者，变成深处其中的经历者，桐嘉惨案的历史旁观让她如临刀锋，痛苦的鞭刑打破她与这个时代保持的分寸和界限。

邓瑛沉默于人前，忍辱于人后的毅力更是让她心疼，她将邓瑛的生活捧在手中，仍由他的岁月清贫，陋室光寒，只是把自己，填进他的饮食起居，逼他治病吃药，好好养生。

而邓瑛却自以蜉蝣之身，妄图春华，只敢把自己当成杨婉的囚徒，把她的爱当作怜悯。

这样一个邓瑛，极致的温柔、克制，而又带着无法避免的自卑，衣冠之下，寒冷破败，在杨婉面前，他不是谦卑，他是真正的卑微。

千错万错在身，虽欲辩而无方，唯私慕杨婉一罪为真，因此一生所受责罚，无不甘之处。

他以为衣冠之下，每一局，他都在输，但杨婉却让她赢，让他体面和安心的做爱人之间的事。

他们两人，在这个腐朽的时代，彼此支撑，相互治愈，再坎坷的路，好像也没那么难走了。

大事件的重要脉络

琉璃厂案：司礼监为皇帝建蕉园贪污修筑皇城的钱，邓瑛选择为司礼监背锅，保护皇家颜面。他间接保护了内阁，使内阁新政得以推行。老师张展春替邓瑛顶罪后在狱中死于非命，这让邓瑛背上了双重罪名。

桐嘉惨案：为张展春的死鸣不服的八十余人（包括书院老师和书院学生）全部被处死，且死相惨烈。

桐嘉惨案后，邓瑛成为东厂厂督，他削弱了北镇抚司的部分权力，只为能更好的保护内阁。他以一己之力成为了内阁、司礼监和北镇抚司之间的一堵墙，却被世人认为他踩着读书人的白骨上位。

内阁新政：杨伦撰写《清田策》，触动了贵族和司礼监的利益，他下南方清田受到重重阻碍。

鹤居案：皇次子易钰险被宫女害死，负责筛选宫女的宦官郑月嘉因此获罪，被皇帝处以死刑。

司礼监借助此事揭发郑月嘉与宁妃杨姁有私情，把矛头指向宁妃。若宁妃成为主谋，在南方清田的哥哥杨伦脱不了干系，新政将难以实行。此时在南方的杨伦被传失足落水，险些被害。邓瑛再一次为司礼监一把手何怡贤背锅，接手了他在南方湖山书院和澹山书院霸占的田地，揽下贪污的罪名。他一方面想求何怡贤为郑月嘉求情，不让郑月嘉被杖毙而亡，让他死的轻松些，另一方面，他想保护杨伦平安归来，保护内阁新政得以推行。

《五贤传》作序：内阁次辅张琮与司礼监和谋，命贤妃宫中内监假扮宁妃宫中内监去宫外书局刻印《五贤传》的序，从而引出宁妃受杨伦指使为皇长子易琅成为太子铺路。

若事情一旦成功，皇长子、杨伦、宁妃都将受牵连，立储之事将陷入被动局面，清田之事将彻底被暂停，司礼监和张琮将成为最大获利者。杨婉设计，邓瑛协助，利用北镇抚司使张洛查清此案，张琮入狱。

内阁首辅白焕入狱：司礼监因侵田案想要报复内阁，查出礼部右侍郎贪腐且私通倭寇，意图牵扯内阁并坐实内阁首辅白焕的罪名。

邓瑛为保护曾经的老师，防止张展春的悲剧再次发生（北镇抚司害死的张展春），亲自向皇帝请求由东厂负责审理此案。世人皆认为这是邓瑛对内阁及白焕的报复，殊不知这是邓瑛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保护自己曾经的老师。

滁山书院、湖澹书院学生闹事：以周慕义为代表的书院学生于春闱前夕在街头聚众喧闹，为白焕被捕受审一事鸣不平，大肆辱骂邓瑛，甚至多次出言对天子不敬。此事最终闹大，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下令命东厂释放白焕，命北镇抚司关押邓瑛并上街逮捕学生。

邓瑛用自己的罪名保下了白焕的生命，付出的代价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生命。杨婉为保全学生，借东厂之力将学生看押至清波馆，借此拖延时间，并让皇长子易琅为书院学生求情。杨婉之所以这么做是有私心的，她想求学生们在笔墨喉舌上饶邓瑛一命。最终，事情顺利解决，她保全了学生们的性命。

皇帝驾崩后司礼监篡改立储遗诏，伙同皇后，意图扶持皇次子易钰上位。

若皇次子上位，内阁、皇长子易琅、杨伦、杨婉等人后果不堪设想，邓瑛为维护这些人和江山社稷再一次挺身而出，他揽下篡改遗诏的罪名，咬住司礼监不放，只为将司礼监一击而中。邓瑛将彻底成为危害江山社稷的罪人。

皇长子易琅登基后处置了司礼监的人，唯邓瑛一人官复原职接手司礼监，但不足以平复文人之心，刑部重提当年琉璃厂案，桐嘉书院遗属和张展春独子进京求平反。

邓瑛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张洛询问当年案件，他只求为老师张展春洗清冤屈。如此一来，他将罪名独揽。

东林学派倒阉之声越发严重，内阁弹劾邓瑛，邓瑛书写百罪录，他认下了所有不属于他的罪名，被判凌迟。

杨婉将这四年的记录整理成文，命名为《东厂观察笔记》，在官坊蕃坊和私坊刻板印刷。书籍流出市面，后惹来风波，张洛带人销毁了所有刻板和纸墨。杨姁、宋云轻、陈桦还有以周慕义为首的被救的那些文人帮助杨婉一起誊抄那本书。之后这本书屡禁不止，在民间流传了起来。最终，他们赢了！皇帝赦免了邓瑛杨婉。

经典语句

再干净的人，也会被人指点。人们不是因为我们有了过错才指点，而是指点了我们，才能显得他们是干净的人。

谁都有身在泥淖里的时候，如果怕自己身上脏而不肯见人，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得多冷漠，泥淖里爬出来的人得多可怜啊。

封建吃人，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文明何尝不会杀人。

人活一世可以为天下大义，但天下大义不该有一个具体的人形。

迎风而行，即见骨形。

我等为臣，怎可避到清净处。

终生为士，不灭文心。

为寒瘠之人披一件寒衣，为有冤之人喊一声不服。

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

不是自我崩溃，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的观念，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活下去，遍体鳞伤地活下去。活着爱人，敬人，为人立命，或者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变不了，也不要放弃成为他人真实的记忆。

君子死节，也是铸刀跪呈，让世人杀他。

我于窗中窥伤鹤，恰如仰头见春台。

以蜉蝣之身，妄图春华。

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他尊重折辱过他的刑罚，理解放弃过他的老师，维护误会他的旧友。他的隐忍只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力。

再也没有人像邓瑛这样，把自己的手伸向伤害他的枷锁中，却还在试图替其他人解开镣铐。

面对这个一身是伤的人，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大明朝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有他自身的平衡，它牵引着邓瑛去自责自伤，也推着他勇敢地去承担。这一对矛盾虽然令他挣扎，却也让邓瑛得以活下去。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但无法爱他。如今同床而坐，她好像可以爱他，却不得不先敬他。

年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会成为为百姓上书，为天下谏言的人，锦绣文章，四海相传，交游遍京城，但是如今，他却成了读奏疏文章的人，尽管手中仍然有笔，每写一个字，却都是铁牌下的一道罪行。

他曾是皇城的营建者，至死之前，都是这个封建王朝的守护者。这个王朝对于杨婉来讲，那是腐朽的过去。可对于邓瑛来讲，那是他的家国，是他文心所寄的地方。

“你知道的，你一旦走上那个位置，就是把自己硬生生扯成两半。”

“我本来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邓瑛真的是被那一道酷刑伤害过了，这个伤害不可逆转，也很难修复。尽管他对杨伦，对白焕，甚至对他自己都掩饰得很好，可是当季节清寒，衣衫单薄，她试图靠近她的时候，他对杨婉吐露的真意，一字一句，全都裹着血。

你可以给我一个对奴婢的怜悯，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给，我此生承受不起。

可是，当她目睹了邓瑛的隐忍，以及他在生活起居上对自己的苛责，她才慢慢理解，他谦卑地接受这些强加在他身上的规训，他不介意被杨伦，白焕，易琅这些人束缚，是因为他誓要守住的那颗“文心”本来也是那些规训的一部分。因此这些后人不屑的封建礼教，这些违背个人自由，约束七情六欲，区分三六九等的纲常伦理，也是邓瑛此生修炼的根本。

也许两个时代不免龃龉，但我爱他，也爱我自己。我以文心发愿，对吾所执之念，终生不渝。

长评

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东厂观察笔记》这部小说，本来看到书名，没有什么看下去的欲望，但是阅读中发现它的不同寻常，别有一番风味，可谓是当下古风言情小说的一股清流。

作者的文笔是真的好，字里行间没有华丽的辞藻，有的只是凝炼的古风，语言平实不失生动，深刻隽永，值得细细拼读。小说的情节与众不同，没有所谓的“大男主”或“大女主”，即便是穿越而来的女主也没有所谓的“金手指”，不过是那个朝代真真切切的一个女子罢了。

小说虽属于古风言情类，但读起来充满浓烈厚重的历史感。言情与历史的碰撞，没有什么儿女私情的火花四射，有的只是皇城中的相互陪伴与相互扶持。

被迫身为宦官的男主人公邓瑛在皇权的压迫下极度的克制与隐忍，在权力的漩涡中对赤子之心和家国大义的坚守，无不体现了文人风骨，也始终秉持着“终生为士，不灭文心”的初心。

作为观察者的女主人公杨婉因为邓瑛渐渐地与这个朝代有了连接，她在诏狱之中所受的鞭刑彻底撕开了她与这个朝代间的裂缝。她对这个朝代的谦卑全源于她对邓瑛的谦卑。

邓瑛，一个宦官。在文人眼中，他虽是皇家的奴婢，却猪狗不如。

杨婉，一个女子。在世人眼中，她失踪后被找到极有可能失贞，未婚夫与她退婚。她入宫为女官，既为自证清白，也为家族声誉。

他们二人都是封建社会中被忽视被轻视的人。所以邓瑛能接受杨婉的不同，能接受杨婉的“叛逆”，杨婉也能跳出封建思想，平等的珍重邓瑛。他们相互弥补这自己与时代之间的裂缝。

小说中的配角也很鲜明，他们都有自己的坚持。其中激愤闹事的读书人都曾抨击过邓瑛，但最后也为了邓瑛发声。年幼的新帝稚嫩又坚定，有帝王心机也有赤子的柔软。张洛坚持着律法，用刑严酷，最后也可以“悯囚”。杨伦开始不承认邓瑛，后来也可以为了邓瑛自退内阁。说里面的每个人都不完美，但却格外真实。

所感

邓瑛站在政治漩涡中心，自诩文人志士的人唾弃着他，却又以啃食他的皮肉为生，他们将君子道义讲得头头是道，却犹如野兽般残忍贪婪地让他献祭生命，他心如明镜，却依然走着他认为是对的路，不是因为他想走，是因为为了他的文心，他只有这条路可走，他也想站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他也想光明正大地护一方百姓，他也想看着自己建的宫廷为世人所知，明明不甘心，明明很疼，但在那个封建时代，一己之力多么微薄，他翻不过人言虚妄，翻不过皇权羞辱，他甚至翻不过自身的残缺和自加的卑微，他只有这条路可走。

生活在幸福时代的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路，可以幻想以后的幸福人生。我们中大多数人没有他的学识和风骨，却过着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这部小说让我窥见那个时代人事物的一角，就是这一角让我看见了那被百年时光遮住的血泪，历史上有太多如邓瑛一般的人，他们的人生被渺渺几字刻印于薄纸，在百年历史中潦如尘埃，甚至有人连名字都没有被留下，但他们却如悍夫拉动着历史的车轮在自己的身上碾过，将身骨没于尘埃，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接力，在挣扎，他们扑倒在地，他们在爬，他们知下场，他们不畏。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又站得笔直，他们碎成一抔黄土，葬在我们脚下，水泥和大厦覆盖的地方。我们踩在先辈的脊梁上，安居乐业，只是抬头望着被车流扬起的尘埃，在阳光下发着光。

如果感兴趣，真的可以好好看看这部小说，感受其中不能言语的震撼，体验一把万物献祭般的美。读它！它值得！

注：图文部分来自网络，此部小说属架空文（只借用明朝为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