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一辈子(二)

梅林芳踪

<p class="ql-block">(接上篇)</p><p class="ql-block">勉强过了一年,公公的病第三次复发了。也许,在上次康复出院以后,他根本就没有好好照顾过自己。也许,他就是想再住一次医院。</p><p class="ql-block">当五月打开家门看到公公阴郁的脸沮丧的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他的肩上扛着的还是那个大包。五月避开公公的目光,对着老头身后那条长长的孤独的影子怒火中烧。且不说他每次的康复治疗需要的一大笔开销,就说给他的治病的医生护士,病人的每次康复是一个医疗团队投入大量的救护和治疗的结果,公公怎么能让它说毁就毁呢?五月真是可怜眼前这个只知道和疾病死扛的老汉。五月难以想象,一个肝腹水病人是怎样拖着鼓胀的肚子,一次又一次扛着他的大包赶公交、坐火车、乘地铁、换公交、再步行,然后到达大儿子家寻求帮助的。如果他的三个儿子都因工作奔波无暇顾及乡下的爹时,那他们的娘,公公的老伴,五月的婆婆呢?伴侣,放一起看,两个人,两张口,配在一起不就是为了人生这段路途有个相伴的人吗?五月费解,电影里头那些常有的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相互搀扶进城投医救命的镜头,怎么就没有在公公的身上上演呢?</p><p class="ql-block">说起五月的婆婆,那也算是村里的一个传奇。首先是她过人的体能。据邻居说,婆婆年轻时挑起一百来斤的担子走路脚底生风,是一个干庄稼活的好手式。其二,婆婆做的一手好豆腐。她做起豆腐,几天几夜可以不合眼也无倦意。最后,是婆婆出身。她的父辈家境殷实,父亲毕业于黄埔军校,是对日作战勇敢的国民党军官,在家乡很有影响力。但在解放战争时被解放军俘获,因拒不投降入狱三十年。从此家境每况愈下。婆婆颇有将门逸风,不爱红装,不懂女红。她做过一段村里的生产队长,但很快就因家庭成分的原因被撤。但她身上鲜有义愤填膺和生不逢时的愤懑。她从不会缠绵幽怨,每天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最原始的生存规律。吃饭、做工和睡觉。她把自己的生活过的像一杆杵在地里的电线杆却乐此不疲。如果哪天无农事让她闲置在家,她看自己就像看一把横在家里锄头,怎么摆都觉的碍事。有人说,婆婆天生就是个男人命。</p><p class="ql-block">公公的身世略有不同,他家三代赤贫,在他三岁上时就死了娘,十二时又走了爹,生活颇有些孤苦伶仃。为了生存,他从小便跟着村里的木匠做学徒。但公公因长相俊朗又勤劳好学。在邻里间累积了不少好口碑。后来,公公被保外就医的未来老丈人一眼看中。他深知自己眼下处境必会拖累自己的子女和家庭,如果自己的女儿能和眼前这个年龄相当孤苦无依的后生结合倒是彼此互补的最优化组合。于是, 他托人说媒,还把自家祖屋里的两间分给女儿做了陪嫁。这样以来,女婿不但有能力迎娶女儿,这个新家还就在自家隔壁。实事也证明老丈人的独到的眼光和决策,着实帮助两家度过了最艰苦的年代。</p><p class="ql-block">但婚姻是鞋子,合不合适,自己的脚说了算。老丈人的深谋远虑能解决子女们的近忧,却算不到他们的未来。更何况,老丈人不久便谢世。子女们的日子就彻底交给他们自己去过了。</p><p class="ql-block">公公有家了,而且,不久,公公有了三个儿子。</p><p class="ql-block">但公公却说,他娶的,不是个女人。</p><p class="ql-block">公公还说,他这辈子最可怜,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p><p class="ql-block">五月并不惊讶公公说这样的话。一个像孤儿一样长大的孩子,这辈子心里头最需要的,可能就是一个掏心窝子说话的人。</p><p class="ql-block">五月和公公相处时间并不多,一年到头在一起吃饭的日子也就是回乡下过春节的那几天。公公喜欢和五月说话。一来公公可能把五月这个大儿媳当成了女儿,二来公公觉得五月是个文化人,可能会理解他的心事。</p><p class="ql-block">五月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对公公的理解是可能超过他的老婆和儿子门。人和人之间的心灵链接有时就是这样微妙。你最亲的人未必是最懂你的人。可心的话,却可能就出于外人之口。</p><p class="ql-block">有一点,让五月比较敬重的,是公公的骨气。他虽出生贫贱,却不爱攀附权贵,不识几个大字,却最敬重读书之人。五月猜想,这可能与公公他年轻时外出走街串巷做木工讨生活的经历有关。他曾挑着木工担子由江南一路北上走到黑龙江。一路上走乡过寨,住在不同的人家里给人做家具,十天半月长长短短,期间算是经历不少人,阅过不少事。他做工卖力手艺仔细,待人诚恳,因此颇受雇主待见。他还交了些朋友,他还学着与朋友相互通信。公公的这些人生阅历帮助他确立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于是,在经商浪潮席卷中国的时代,当前村后院的孩子们开始纷纷辍学回家经商时,他绝不许自己的孩子效仿。当他们村一夜之间几乎人人发了大财,户户都是百万富翁在时,他依然能穿着有补丁的衣服腰杆挺直不卑不亢地从容下地干活。当左邻右舍纷纷平地起高楼时,他家的两间瓦房依然不急不慢地静静挤在中间。当他的儿子们想逃学外出打工赚钱时,他硬是用皮带把三个儿子又赶回了教室,而且一路赶进了高等学府。一个没读过书的地地道道的农民,愣是在重商轻学火热的拜金时代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们活出了一股文艺清流。这对一个贫穷的农民,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公公家的穷,超出五月的想象。五月的丈夫说,他们小时候只有在冬天才有鞋子穿,家里还经常需要借粮下锅。即便有了这样的铺垫,当五月第一刻踏进婆婆家那两间局促低矮的瓦房时,五月还是被这个家里的贫穷和杂乱震惊了。</p><p class="ql-block">家徒四壁却无处立足。。。目之所及,就是一灶一锅,一床一褥。剩下的就只有锅碗瓢盆农户家用的大筐小箩,锄头铁锹。其实,五月完全能接受婆婆家的贫穷,但她无法接受隐藏在贫穷下的杂乱无序,那种无序是一种蹩脚的生活态度和令人窒息的粗鄙。这让五月很受伤。五月和公公同属一种人,那就是,生活是需要有仪式感的。即便是在贫穷里,仪式感同样可以透过精神气质来流露。物质上的贫穷并不可怕,但一个人的精神一旦穷了,对于五月这种人来说,生活也就没了希望。</p><p class="ql-block">五月后来仔细观察过婆婆,她的确不太像一般的女人。用公公的话说,除了挑担和做豆腐,她对其它事务毫无兴趣。就连洗衣做饭每个农妇必做的家务,她不到万不得也是不会动手去做的。</p><p class="ql-block">五月对公公的婚姻状况一直持同情的态度,但她接受不了公公在这场不幸婚姻里养成的坏脾气。五月并不清楚公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易怒和暴躁的。他会歇斯底里地骂人。五月就亲眼看见公公当着众晚辈的面对婆婆暴跳如雷。那个平日里和蔼温顺的老人突然就会丧失了理智,面目瞬间变的狰狞可怕。五月知道,他的憋屈必须这样才能释放。但<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的坏脾气迟早要毁了他。</span>贫穷打垮不了一个勤劳的人的自信。真正击垮公公的,是他看不到希望的婚姻生活。公公就像是在这场婚姻里溺水的受害者,上不了岸也还未沉沦。而在岸上的是婆婆,可能她根本就没有掉进水里过,或者在她眼里,那里根本就是一片陆地。公公就这样一个人狼狈地在水里扑腾着,挣扎着,叫喊着。</p><p class="ql-block">除了骂人的坏脾气,公公身上并无其它恶习,他从不屑参与邻里之间的打牌或者搓麻将。农闲时他就去默默侍弄他的木匠工具。他看着儿子们一个个怀揣梦想从他贫穷的家里飞出开启人生新的里程碑,但当失落再次吞噬了他的心灵时,他的孤独还是他的孤独,他的寂寞还是他的寂寞,他的生活永远还是他的生活。他知道儿子们的成功依然不是他的成功。他也无法从儿子们身上获得自己想要填补的精神空缺,他依然贫穷,他依然饥渴,他内心依然有火,但不知道怎么燃烧。他开始咆哮,向周围能攻击的,他觉得不公正的人或者事咆哮。人人避他而远之,他更加孤立无援,然后便开始更加持久的沉默。</p><p class="ql-block">终于,他的病又发作了。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p><p class="ql-block">五月为阴沉着脸独自拖着行李站在门口的公公打开门时,五月的心里便只剩下了叹息。他是坚强的,他的骨子里的倔强和坚强,越发凸显了的他的孤独和无助。五月突然想到了弗洛伊德,想到了用他的精神分析法用来解释公公的发病心理。公公像不像总是不小心掉进同一个泥塘的小孩,渴望被人救起?当他被救起后,他复又掉了进去。。。生病是痛苦的,但在救治的过程中却能赢得医护和家人额外的关注,却是幸福的,不是吗?</p><p class="ql-block">五月,用车把公公再次送进了医院,两人一路无话。</p><p class="ql-block">的确,这次的治疗情况很不妙,他的肝脏的病理情况已经发展到让医生无法有效控制的地步。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婆婆一词,终于在公公的治疗里出现了。</p><p class="ql-block">在最后的几天,一切都好像是为了例行公事,五月看着床上的公公日渐丧失味觉,失去了精气神儿。而婆婆却在床边旁边扳着指头数算她来医院的日子。她说只有回家她才能睡上好觉。</p><p class="ql-block">一天午后,正在打盹五月突然被一阵莫名其妙的旋风惊醒,她回看一眼床上的公公,已处弥留状态。</p><p class="ql-block">公公的脖子和头向后顽强地向抻,眼睛也用力地朝向天花板的方向睁着——公公一直是清醒的,坚持着这个姿态不变,似乎正向步步紧逼的死神说,他不想这个世界做出切割,他不是要死的人,他不能被小鬼捉了去的,他必须用力地活下去,他还有很多话未说。。。</p><p class="ql-block">但五月懂得,公公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一个人一生的故事无论自己觉得如何精彩纷呈九曲回肠,在别人眼里都平淡无奇,特别是像他这样千千万万的普通底层民众。五月知道公公心里缺的就是一场有人听懂的放声大哭而已。哭这辈子没有享受母爱的心酸、哭这辈子养家糊口经历的委屈和磨难,当然还有他的骄傲和扬眉吐气。只是在他人生里,他没能找到这样的机会。</p><p class="ql-block">五月顺着公公的执念也偷偷向上瞄了一眼天花板,那里在荧光灯的反射下泛着冷冷的光,好像真有《山海经》里描绘的青面獠牙的索命小鬼正从那光里走来,向公公伸出索命的铁镣。五月打了一个寒颤。</p><p class="ql-block">五月不想再去看公公的眼睛,那是她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一双将死之人对生的渴望的眼睛——眼框深陷加剧,眼珠乌黑却空洞的叫人心慌。除了这些身体特征,他黝黑消瘦的脸上再没有其它任何表情。即便是五月想象中的临终之人该有的急促的呼吸带动的脸部肌肉的一丝扭曲和变型。。。难道公公的灵魂已经出窍,正飘向天花板和那里的小鬼讨价还价?公公以前常当着子女们面,说自己活着不如死了的好的丧气话。现在想来是如此可笑和苍白。人也许只有在呼吸即将停止的那一刻,才真正明白死的意义。</p><p class="ql-block">公公的手尝试着想去抓住某样东西,他在摸床边五月的手,五月没有回应,她不是胆怯,她只是用了冷漠做出了拒绝,五月知道这样做,对一个求生的人是残酷的,这也不符合她一向自喻的善良的性格特质。但五月说不清楚是为什么,虽然她心里很想去感知一下那只伸向生的手是一种什么味道。也许,她只是简单地想教公公学会认命,人是抗不过命的。</p><p class="ql-block">公公睁大的两眼慢慢地彻底空荡了,一个值班的白大褂被五月的丈夫叫了进来,医生用手捂在公公还睁着的眼睛上,当那只手离开时,公公的眼睛闭上了,再无睁开。</p><p class="ql-block">婆婆在公公闭眼后便就离开了病房,没有再走进去过。</p><p class="ql-block">如果说医生帮助公公闭合的眼睛是为一段生命画上一个句号,那么婆婆转身离开病房的背影,就是为她对公公这一辈子不幸福的婚姻生活狠狠地打上的死结。</p><p class="ql-block">病房里是窒息的安静,没有留下任何人的任何哭声。</p><p class="ql-block">五月的丈夫在护士站办理着某些手续,公公的遗体很快被装进一个黄色运尸袋子里推走了。</p><p class="ql-block">病房空了,五月在床头柜上只看到了那只褪色的黑色旧手机。</p><p class="ql-block">五月想把它递给婆婆说,婆婆只说:没用了,扔了吧。</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