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一辈子（一）

梅林芳踪

五月的公公在这个夏天死了。一个70来岁的农村老汉，在医院里收治一个月后，还是咽气了。

这是他近年来生病后的第四次住院。他黝黑的面孔上透露出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重和孤寂，弥留的阶段的他并没有表示要留下什么话，但他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段时间是煎熬的，对即将死去的，对活着的，都是如此。这层楼的每一个医护和病患们几乎都知道，那个自己走进医院的老汉要“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想到那个最不像生命垂危的病人的病人，居然就要死了。

病房内外都是出奇地安静，就连在走廊上路过的人也会蹑手蹑脚地快速离开。似乎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待那神秘时刻的到来。五月的丈夫频繁在病房和走廊之间的长凳上交替逗留，而婆婆则更喜欢选择坐在较远的拐角处。

公公另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两天前就回单位了。临行前他说，他还是回单位等消息的好。他说的那个要“等的消息”，自然是大家可以预见的最终最坏的结果了。公公的另一个儿子也以先回老家准备后事为由回乡下去了。他们的媳妇已携同娘家人来医院看过老爷子。大家心知肚明，那就是最正式的临终告别。

事已至此，对子女们者来说，托关系找医生用好药雇护工。。。该做的他们都做了，他们心里并没觉得有什么亏欠。

公公那几天状态看上去还不错，自己每天坚持坐起。只是脸颊黝黑消瘦眼窝深陷，他的眼球是异于平常的乌黑发亮。他就用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球幽幽地望着前来探视他的人，轻轻地问：我还会好吗？每个人的回答都是“会好”。老汉知道自己正被一个个美丽的谎言拒之门外。没人愿意给他谈那个眼前不得不面对的终极归宿，他便不再说话，又回归了沉默。

今天的病房里，只有五月一人。空气似乎都是凝固的。她屏息伫立在公公床边，注视着这个游离在生死边缘的生命。公公有时会把头转向她默默地看，五月还是不做声，她把眼睛移到病床左边的床头柜上，那里放着刚打开的一包药片、一小半碗粥，和一个老旧的黑色手机。那一小粒白药片需200多元，如今它对公公的病已失去能效。那半碗粥，公公也丝毫未动。还有那部手机，他不时嘱咐人给它充满电，他怕是电的原因漏掉什么重要的来电。他的眼睛也会时不时地朝它瞄，但它自始至终也都是安静的，就像他的主人。

其实，五月公公的病，并不是什么无可救药的急症或者绝症。据医院的权威检查，他就是普通的肝功能障碍，连常见的任何一类肝炎都不是。更难得的是，这个年龄的老人没有任何其它基础性疾病，其它指标完全健康正常。医生对他这类病人的治疗通常是最有信心的，固然他食欲不振、全身无力还兼有腹泻。但对于公公来说，对于这个健康大半辈子从没进过医院的农村老人，是无法接受自己身体上的这种变化的，从身体不适那天起，他的情绪就坠入了低谷，在他的认知里，他已无药可救。特别是当他吃了几天从县城医院开的药却没有见效后。

他的大儿子，五月的丈夫把他的父亲接进了现在这所医院。主治医生是丈夫的同学，一位临床经验丰富业界享有盛誉的归国医学博士。一个农村老汉，可以享受这样的医疗资源，拖的就是子女的福。他颇感欣慰和知足。于是对自己的恢复又有了信心。两个星期后的入院治疗后，公公的身体果然康复了。他像找回了从前的自己，高兴的像个孩子。他开始迫不及待地等待出院，然后兴冲冲地独自坐火车回乡下去了。这是五月的公公第一次生病痊愈。

但一年后，公公的肝病又复发了。这次的症状是腹胀。公公本来黝黑抑郁的脸，变得更加阴沉了。他一个人扛着一个大包，就像扛着他的大病，坐上了进城找大儿子的火车。

公公被儿子送进了同样的医院，医生还是那位归国博士。医生语重心长地对公公说：。。。这病目前来看还不是太可怕。但必须做到不复发，或者少复发。除了来医院要“治”，重要的是回家后 “养”。有生之年的生活质量还是会很高也会很长得。。。五月不知道公公有没有理解医生的意思，但五月清楚，公公粗糙的日常生活和他在这个粗造的生活环境里养成的固执和倔强，对他的肝病是非常不利的。他的身体经不起这种折腾。

好在，苦里长大的公公身体底子还算可以，经过医生三周的周密治疗后，公公的肚子里的腹水在预期内消失了。他的胃口开始变好，全身也恢复了元气。当他再次扛起自己的住院包袱准备出院时，他看上去还是那个从前的健康的老人。但他的眼神却没了第一次出院时的轻松和欢愉。显然，这次生病让他知道，自己再回不到从前。他无法理解医生说的带病生存还能长寿之间的辩证关系。在他的观念里，生病就是生病，病好了就是再没病了。既然自己以后必须带病生存，那自己就是一个废人了，也不可能很好地活了！他的脑子里是充满着矛盾和痛苦的。

望着公公渐渐离去的背影，五月内心也很沉重。公公这病的症结在心。如果他的心病好了气也就顺了，他自然就能明白很多事。他的病自然也就好了九成。但谁能解开老汉的心结？五月不知道，至少她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五月毕竟是儿媳，做儿媳有做儿媳的分寸，有很多话，她不能说，有些事，她也不好问。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