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上葱茏的豪气

山童

徐霞客庐山游踪线路考察之二

为了深入了解徐霞客在庐山的游踪线路，近期我们又根据徐霞客游庐山日记的记载，考察了天池寺和周边景区。

戊午（1618年），余同兄雷门、白夫，以八月十八日至九江。易小舟，沿江南入龙开河，二十里，泊李裁缝堰。登陆，五里，过西林寺，至东林寺。

寺当庐山之阴，南面庐山，北倚东林山。山不甚高，为庐之外廊。中有大溪，自东而西，驿路界其间，为九江之建昌孔道。寺前临溪，入门为虎溪桥，规模甚大，正殿夷毁，右为三笑堂。

——徐霞客《游庐山日记》

龙开河原名湓水，发源于九江的瑞昌清湓山，和庐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汇合，然后经湓浦口注入长江。

自汉朝大将灌婴在湓浦口的东面筑城戌守以后, 湓水就成为九江城外的一条天然的护城河。后来湓水改名为龙开河，全长47.7公里。在古代，龙开河入江口的湿地湖滩、烟波浩渺的湖水及浩荡激流的长江在和甘棠湖南门湖是连成一片的。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龙开河

上世纪40年代的龙开河铁桥。

2010年后的龙开河。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古老的龙开河有过一段“一填一开”的阅历，经过整治疏浚后的龙开河如今是一番新天地。

东林寺，汉传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地，也是日本佛教净土宗和净土真宗的祖庭。

东晋太元八年（383年），慧远大师践约来庐山拟偕慧永法师往广东罗浮山潜修，途经浔阳，见庐山清静足以息心，留住龙泉精舍，后移居西林。

太元九年（384年），桓伊任江州刺史，接受慧永提议，为慧远建东林寺。

太元十一年（386年），东林寺建成，慧远自此长居东林寺。

东晋太和元年（366），光禄卿浔阳陶范为慧永法师兴建西林寺。西林寺与东林寺相邻相依，相距不过百丈，景观各有千秋。东林寺规模宏大，气势雄伟；西林寺则小巧紧凑，秀丽严谨。 北宋大诗人苏轼当年游完庐山后来到西林寺，在影壁墙上题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千古绝唱。

上世纪60年代初的西林塔。

江州刺史桓伊发心建造东林寺，慧远大师自此以东林为道场，修身弘道，著书立说，晚年“迹不入俗，影不出山。”由于慧远大师的德望，当时的东林寺成为南方甚至中国佛教的中心。中外僧俗，望风遥仰。“东向稽首，献心庐岳。”

民国时期著名学者胡适曾这样评价：“慧远的东林寺，代表中国佛教化与佛教中国化的大趋势”。

当年慧远在庐山苦心修行数十年，据说有送客不过虎溪桥的习惯。但，也有破例的时候：一天，他与著名的文学大咖陶渊明、山南道士陆修静畅谈甚浓，天色渐晚，当慧远送二人步出山门时，仍谈兴未尽，不知不觉过了虎溪桥。这时，对面山上的护寺虎吼啸起来，3人闻得，恍然大悟，相顾而笑，只好拱手作别。此事被后人誉为“虎溪三笑”，且传为佳话。为纪念此事，寺内立有“虎溪三笑碑”，并建有“三笑堂”。

有人考证，说“虎溪三笑”的故事是杜撰的。因为慧远、陶渊明、陆俢静三人年龄相差甚远，当慧远大和尚圆寂数十年后，陆俢静才在庐山活动。

其实，“虎溪三笑”的美谈，体现的是庐山三教合一，和谐共生的文化现象。

善良的人们还是认同这种文化传承的。到了唐宋直至明清之际，三笑美谈一直在文人间和民间广为流传。有人写诗，有人画画，有人题字。不少文献也将此事记入典籍之中。如唐孟浩然诗句：“日暮辞远公，虎溪相送出。”李白的“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 而历代的《三笑图》更是佳作叠出，苏东坡甚至作《书三笑图赞》记之。在庐山的古代典籍中，宋陈舜俞所编《庐山记》中，融合前代的诗文、图、图序及图赞，呈现出最终完整的“虎溪三笑”说“今世传三笑图，盖起于此。”

元代时期的“三笑图”

明代的“三笑图”

明代大家陈洪绶的“三笑图”

民国时期的“三笑图”

近代大家傅抱石的“三笑图”

十九日　出寺，循山麓西南行。五里，越广济桥，始舍官道，沿溪东向行。又二里，溪回山合，雾色霏霏如雨。一人立溪口，问之，由此东上为天池大道，南转登石门，为天池寺之侧径。

——徐霞客《游庐山日记》

广济桥，又称凸脊桥，位于九江市濂溪区赛阳镇，东西走向，始建于明万历年间（1573—1620）。当年徐霞客走过的广济桥是木桥或石孔桥？无从考证。此桥于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重建，光绪十五年（1889年）大修；现桥为单孔石构拱桥，长12米，宽6米；桥面为青石板，两边护栏均为花岗岩石条，桥洞下面裸露着石头，长满了青藤枯草。桥的两端是一块块石板砌成的路，是连接“通远驿道”的古路。广济桥现为九江市文物保护单位，属九江地区8大古桥之一。

广济桥所在的赛阳村，原有“岳家市”，即为宋代抗金名将岳飞岳家军的集市，村里有“里路三桥，棵樟九杪”的俚语。说的是从庐山下来山水在赛阳村形成众多溪流，故一里路有三座桥。村里樟树众多，其中有两棵古樟，树根虬劲粗大，树杈分枝多。有棵樟树分了九枝树杪。

余稔知石门之奇，路险莫能上，遂倩请其人为导，约二兄径至天池相待。

——徐霞客《游庐山日记》

历代文人游历庐山者众多，由此出现过大量游记小品。据民国时期吴宗慈重修庐山志副刊《庐山古今游记丛抄》记载，收录了有明一代李梦阳、林俊、王思任、王世贞、王思懋、罗洪先、徐弘祖等12人撰写了16篇庐山游记。这些游记中，大都描写过石门涧天池寺御碑亭以及大林寺汉阳峰等景点。可以想象，徐霞客游庐山之前，应该做过大量功课的。他会尽可能的收阅诸如慧远大和尚的《庐山记》、李白、白居易、苏东坡等名家诗词歌赋的。特别是北魏时期郦道元的《水经注》，以及宋代陈舜俞的志书《庐山记》，还有成书出版于嘉靖四十年（1561）本朝人士桑乔的《庐山纪事》。所以“游圣”才会说：“余稔知石门之奇，路险莫能上。”而当年徐霞客从东林寺上庐山的线路就是参考了明成化正德年间刑部尚书林俊的庐山游记线路。除了游圣敢走前人未走过的石门涧一线，其余线路基本上是按林俊所记载的线路行走。

仰见浓雾中双石屼立，即石门也。一路由石隙而入，复有二石峰对峙。路宛转峰罅，下瞰绝涧诸峰，在铁船峰旁，俱从涧底矗耸直上，离立咫尺，争雄竞秀，而层烟叠翠，澄映四外。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门内对峰倚壁，都结层楼危阙。

——徐霞客庐山日记

“喷雪奔雷”的石门涧瀑布，是史书最早记载的瀑布。

石门涧瀑布，位于天池山与铁船峰之间，2000多年前的《后汉地理志》中记载道：“庐山西南有双阙，壁立千余仞，有瀑布焉。”郦道元所著《水经注》中亦有记载：“有石门水，水出岭端，有双石高耸，其状若门。”明代《桑纪》云：“石门者，天池、铁船二山，并峙如门也。”

也许徐霞客就是看了后汉地理志和郦道元的《水经注》中的记载，非要走遭石门涧，看看流经“壁立千余仞”双阙间的瀑布。

据成书于梁武帝中大通五年（533）释慧皎《高僧传》记载，慧远离开襄阳前往罗浮山，路过庐山，曾落脚于石门涧内的龙泉精舍。慧远往返于龙泉精舍于西林寺，直到江州刺史桓伊为其建造东林寺后，方息心庐岳。

如今新修建的龙泉精舍仍掩映在翠竹林中，不过很难再听到晨钟暮鼓。

晚间的石门涧，万籁寂静，山月弯弯，明月山间照，瀑布自在流。

石门涧内地质地貌景观随处可见，比如岩层褶皱。这些褶皱的形成就像人们用双手从两边向中央挤一本书，书本受力自然会弯曲隆起，这种形态就叫褶皱。在石门涧内有众多山崖形成的褶皱景观，地质学上叫做“滑脱褶皱群”。还有由于第四纪冰川U型谷改造成的嶂谷、断崖、冰坎等。难怪徐霞客会在日记中写到：“矗耸直上，离立咫尺，争雄竞秀，而层烟叠翠，澄映四外。其下喷雪奔雷。腾空震荡，耳目为之狂喜。门内对峰倚壁，都结层楼危阙。”

石门涧属庐山西部景区，除了观赏山水人文景观，还能品赏到一特色美食：竹筒饭。将涧内的青竹锯成一节竹筒，两头留节，用刀将一节捅开，装进大米、香肠腊肉和适量泉水，再用粽叶塞住筒口，放进灶内火烤，不久便能吃上翠竹清香的竹筒饭。

复出石门一重，俱从石崖上，上攀下蹑，磴穷则挽藤，藤绝置木梯以上。如是二里，至狮子岩。岩下有静室。越岭，路颇平。再上里许，得大道，即自郡城南来者。

——徐霞客庐山日记

十九日，徐霞客让雷门、白夫二兄“由东上天池大道，径至天池相待”。二人走的是220多年前明太祖朱元璋为修建御碑亭运送巨大石碑而开辟的“九十九盘古道”。明代以后众人上山基本上是走这条路，当年王世懋、王思任、李梦阳等人就是从此路登上庐山的。一路古迹甚多，建有锦绣、半云、甘露、一息、披霞等五亭和庐山高牌坊。遗憾的是历史沧桑，如今五座古亭早已荡然无存。只就有庐山高牌坊还在述说着500年前的往事。

庐山高牌坊

宋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欧阳修自南京送母归葬故里，返职途中，游历庐山，并拜访同窗好友刘中允。他极为欣慕刘中允不愿同流合污，辞官隐居的高风亮节，借巍巍庐山喻他，执笔写下了寄兴深微的杰作——《庐山高歌》。

明正德十六年（1521），时任右副都御史，巡抚赣南的王守仁，在平定宁王朱

宸濠的叛乱后，游历庐山，偶得此诗，极为欣赏，将这首诗录于纸上，翰墨潇洒，痛快淋漓。过了7年，户部主事寇天舆和九江兵备副使何斐将王阳明墨宝刻于九十九盘古道旁的石壁上，并在其旁兴建了一座两柱单门、飞檐玲珑的牌坊。据了解，原牌坊在1938年为防止日本侵略者进攻庐山而拆除，石料散落山间。1986年由江西省文化厅拨款，庐山建设园林寻找收集山间旧件，按原貌重建。如今庐山高牌坊依旧耸立，周边布满苔痕的巨幅诗刻，仍古意浓浓。这条由东林寺之天池山的“九十九盘古道”也改名为“阳明路”。

历级而登，殿已当前，以雾故不辨。逼之走近它，而朱楹彩栋，则天池寺也，盖毁而新建者。由右庑廊屋侧登聚仙亭，亭前一崖突出，下临无地，曰文殊台。出寺，由大道左登披霞亭。

——徐霞客《游庐山日记》

跟随游圣的足迹，我们来到到天池寺。

沿着徐霞客当年攀登天池寺的古道，我们也像游圣一样左蹑右磴，拨棘穿林，一路寻找，前行。

路上，发现“称物平施”和“阿弥陀佛”两处石刻。由于年代已久，落款字迹斑驳模糊难以辨认何年镌刻。称物平施，汉语成语，出自《易·谦》。意思是根据物品的多少，做到施与均衡。

《易·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稱物平施。”

上世纪30年代的天池寺，全然不见明王朝时期的辉煌。大明一代，百年间有3位皇帝三敕天池寺，朱元璋封庐山为“庐岳”，送来“铁瓦橡皮鼓，乌金太子五尺五”；江西周边衙门官员和庙宇众僧“每岁春秋论祠躬祭”天池寺。

享受着国家典祀，庐山俨然成为当时的“政治名山”，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辉煌！

2017年8月新落成的天池寺。

为了探寻徐霞客游记中所说的狮子岩下的静室，我们从悬崖边上小心翼翼地穿行，终于来到“文殊古洞”。古洞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维修过，如今却人迹罕至。

“文殊古洞”四字为民国时期国民政府行政院赈务委员长许世英书写，楷体双钩。

清凉台，据吴宗慈《庐山志》载，在文殊岩下。1935年由许世英募捐修有一小道。上世纪80年代后期，庐山园林部门重新整理过，本人曾在1993年夏季到此一游。此次考察，因道路荒废时久，未能辨认探寻。

亭侧岐路东上山脊，行三里。由此再东二里，为大林寺；由此北折而西，曰白鹿升仙台；北折而东，曰佛手岩。升仙台三面壁立，四旁多乔松，高帝御制周颠仙庙碑在其顶，石亭覆之，制甚古。佛手岩穹然轩峙，深可五六丈，岩靖石岐横出，故称“佛手”。

——徐霞客庐山日记

白鹿升仙台，现称御碑亭。

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明太祖朱元璋亲自创作《御制周颠仙人传》，全文2080字，并命中书舍人詹希庾书刻于碑石，立于庐山之巅——白鹿升仙台，并建亭围之。亭旧用砖砌，年久倾塌。嘉靖十二年（1533）得以重修。到了二十世纪初御碑亭已是残垣断壁。

徐霞客是1618年8月19日上山的，距离洪武二十六年建亭，已是225年之隔，距嘉靖十二年（1533）重修，也有85年之久，仍然感觉“制甚古”。

1915年的御碑亭，残破不堪，毫无帝王之尊严。

民国时期，庐山管理局再次修葺，并加围石栏，数百年来的古迹得以保护维新。

上世纪30年代的白鹿升仙台，原来进入仙人洞的大门为方形。

1952年底，庐山管理处将仙人洞大门改为圆门，并委托庐山建筑公司施工。

洞门由方改圆，紫气东来。细心人站立在洞门之前，透过圆门往里透视，只见远处露出半边青山，黝黑似黛；而另半边天空明亮透白，一白一黑，一实一虚，一幅活脱脱的道教阴阳八卦图，真是独具匠心。

明洪武时期的“访仙亭”，上世纪三十年代改为“观妙亭”。

崖石两层，突出深坞，上平下仄狭窄，访仙台遗址也。台后石上书“竹林寺”三字。竹林为匡庐即庐山幻境，可望不可即；台前风雨中，时时闻钟梵声佛寺敲钟和诵经之音，故以此当之，时方云雾迷漫，即坞中景亦如海上三山。

——徐霞客《游庐山日记》

由大路东抵大林寺。寺四面峰环，前抱一溪。溪上树大三人围，非桧非杉，枝头着子累累，传为宝树，来自西域，向原来有二株，为风雨拔去其一矣。

——徐霞客《游庐山日记》

当年徐霞客记载非桧非杉的三人围宝树，据后人考证，为银杏。

风雨无情，岁月留痕。宝树虽不在，可白香山咏桃花处却永留人间。民国时期李拙翁、陈三立、吴宗慈等人募捐建亭，护“花径”遗书，栽花立碑，以彰“景白”之心。

上世纪六十和八十年代，庐山管理局先后筑坝修湖，新建“白居易草堂”和竖立白居易雕像，花径公园遂成为庐山东谷一线主要景点之一。

二十日　晨雾尽收。出天池，趋文殊台。四壁万仞，俯视铁船峰，正可飞舄（xì）神仙来去。山北诸山，伏如聚螘（yǐ蚁之本字）。匡湖洋洋，长江带之，远及天际。

——徐霞客庐山日记

20日，徐霞客对于昨天石门涧的冒险登临游兴未尽，要“再为石门游，三里，度昨所过险处”。也许他来到龙首崖，眺望远处的铁船峰，看到山下湖泊纵横，长江如天边的一条玉带。感慨：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因再为石门游，三里，度昨所过险处，至则容成方持贝叶佛经出迎，喜甚，导余历览诸峰。上至神龙宫右，折而下，入神龙宫。奔涧鸣雷，松竹荫映，山峡中奥寂境也。循旧路抵天池下，从岐径东南行十里，升降于层峰幽涧。

——徐霞客《游庐山日记》

神龙宫遗址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徐霞客敢走前人没走过的路，在石门涧穿越观瀑，在百丈梯攀登，在天池寺、大林寺、御碑亭前怀古，在访仙台遗址考证竹林寺，“竹林为匡庐幻境，可望不可即”。

在庐山之巅的悬崖边，古树旁，云里雾里，徐霞客展现出一身跃上葱茏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