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大步跟了上去。<br> 瓦屋外,夜风凛凛,天高云淡,月色茫茫。一轮邈邈将圆之月斜缀苍穹,见惯风雨的正脊横亘在硬山顶上,黑魆魆的瓦片一层叠着一层铺向天际。斑驳的锅耳墙鳞次栉比,在月光之下它们变得更加高大威严了。闪烁的繁星逃得一个也不剩,只有几片偶尔浮过的粉红云朵在头顶喧哗与悸动。北风在大街小巷追逐嬉戏,空气中溢满神秘的古朴苍凉。<br> 婶母静卿边走边举起右手悄悄比划着。她在胸前娴熟地划出一个完美的十字。家里人总忘记她是一名上帝的选民,因为她对乡里传承千年的风俗了然于胸,更有甚者她对那些繁纹缛礼的熟悉程度一点也不亚于老姑,而且她总能在关键时刻像精准的外科医生那样提供权威的专业指导意见。她超然于世俗琐事之外,使得她更加客观冷静,却往往于无形中处在决策的核心。当然,她们的主观目的迥异不同,老姑热心公益虔诚敬神是为了神秘莫测的羽化升仙,婶母行善积德是因为原罪和天堂。但是她们的精神血统一致,客观上,她们都体现出自己的自尊自爱与对他人的尊重。老姑积极融入并承传乡风民俗,而婶母对世俗礼仪的理解之同情则是为了赢得别人的敬意之温情。她们虽不同道,却是亲密无间的同谋。她们一辈子都在事无巨细地为房头里的家事鞠躬尽瘁,一个被称为“女状元”,一个被唤作“万事通”。婶母从不上教堂,也不参加望弥撒,她和加尔文一样坚信“世界就是我们的修道院”,并认为“人人皆祭司,人人有召唤”。她总是和乡里拜神祭祖的风俗若即若离。她既坚守上帝的羔羊信奉自己直接与上帝对话的原则,又能与坚信万物皆有灵的族人谐和相处。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众神庇护的古村落之中,如鱼般得水,其乐也融融。<br> 在巷门外厨房窗口的窗棂上,不知是谁临时装上了大功率的白炽灯,也不知是谁何时将它点亮了。巷口被照得宛如白昼。直巷路墘墙角处买路的钱纸还在兀自飘零,刷在上面的薄薄锡层不时耀着令人心怀敬畏时时慎独的银光。青苔爬满合作社粗糙的外墙,残破的墙面宛如挂着一幅油墨未干的印象派画作,在直逼人心的强光下闪着绿油油艳妆丽色的光彩。相比之下,前巷丁字路口昏暗的节能灯则哑然失色,正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羞愧的头颅。<br> 我跨出巷门,向叔父婶母表达了我的敬意和感恩,并和他们闲聊起来。既是出于礼貌,也是为了对他们任劳任怨的无私付出表示感谢,但更是为了短暂避开堂屋里的人头涌动和熙熙攘攘。<br> “这么晚你才赶到,工作很辛苦吧。”婶母停下脚步,转身,柔声问道。她仰着头,忧愁地望着我。<br> 她的声音很轻,灵动而美妙。只要稍不注意,仿佛她的身体和声音就会被淹没在堂屋涌出来的喧闹之中。我已猜出她停下脚步的缘由,她应该是担心我不懂治丧的礼数,想再吩咐点什么。她身材娇小,圆润,头发虽已有了古稀老人特有的苍老灰白,但如炬的目光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灵智。为了听清她的话,我不得不向他们更靠近一些。<br> “不辛苦。只是疫情爆发,大城市外来人口众多,紧张一些,办任何事都要符合防疫安全,自然就多出很多手续。”我答道。<br> 我恭顺地哈着腰,低下头,准备聆听她的教诲。<br> “晚上守夜,你要细心照顾。”她亲切而不失严肃地叮嘱着,“不能老姑死了,你却啥也不知,耽误了穿寿衣、徙草铺、上祠堂的时辰。”<br> 她的嗓音如夜莺般清澈,就像她年轻时说话那样悦耳动人,让人产生一直想聆听下去的不切实际的想法。<br> “一定,一定……”我诚惶诚恐,怀着敬畏之心频频点头。<br> “从老姑摔倒至今,你爸一人……单手单脚哩……日夜伺候老姑,是件劳心劳力的苦差事。你姐天天过来帮忙,”她略一停顿,指着厨房窗口上的白炽灯,接着说,“这灯,还有屋里那些灯,都是你姐夫临时装上的。好得家里人手还算充足,有商有量,否则伊……大艰苦,要让他多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br> 她良善慈爱的脸庞略带忧伤,就像往昔那样蕴含着丰富生动的内容。<br> “好的、好的。”我说,“等一下他先回去休息,我留在这里照看老姑。”<br> “忠孝传家远,好头也要好尾,人才能善始善终。自从我嫁过来,几十年了,我们这房头就没有一户不敬老护幼的。”她谆谆告诫着,几乎忘了我已是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哀乐之人。她接着说,“你曾祖母、老伯老姆、老叔老婶,还有你妈,他们临了时,家里人都将他们照顾得好好的,都走得体体面面。”<br> “慎终思远,我们家决不允许出现那种事!”叔父利光突然正色厉声说道。他仿佛想起某一件令他咬牙切齿的可恨之事,大有不吐不快的愤怒。<br> “那种事?”我问。<br> “社会人,社会事。社会上有些老人有儿有女,死了几天也没被发现。老人尸体都臭了几条巷子,才穿寿衣入敛,儿孙简直禽兽不如。”他恚怒地说,双眼则因激动睁得像水牛般又圆又大。<br> “噢,还有臭了这种事!”我附和道,“确实不应该,太过分了。”<br> “别人家,别人事,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她赶忙拉拉他的袖子,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满,她眼神带着悲伤,责备了丈夫的突兀。她向直巷远处张望。夜风凉凉,空中一弯孤月,街上阒无一人。她继续说道,“我们只讲事,不说人。社会事,自有社会评。”<br> “啊……乡里又没高楼大厦,人来人往,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我疑惑不解,惊讶地说。<br> “有些老人独居老屋,儿孙又没日日嘘寒问暖,甚至不问不管,死了谁知?除非臭了……”他解释道。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某个可恶的人物就快要被他从嘴里唾弃出来。他张着大大的嘴巴,但却欲言又止。除了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外,他将挣扎着将要冲出喉咙的某个名字活生生吞了回去。“唉……”他叹出一口恶气,继续说道,“其实也没必要说别人家的事了……我们只求管好自己,自己做好了,就已经算是功德无量,为家里儿孙将来做个好榜样。”<br> “好啦,我们也该回去洗漱休息了……”她柔声和我道别。<br> 然后,她挽着他的手臂,他们转身走出巷口,往直巷走去。<br> “灯光昏暗,路上小心。”我送他们走出巷口,在废弃的合作社门口向他们挥手道别。<br> 他们依偎在一起,一边走一边继续小声谈论着刚才的话题。<br> “做得出还怕别人评说?”他仍意犹未尽,不满地说。<br> “夜深人静,老房子都住老人,影响他们休息就不好。”她答道。<br> 在直巷不远处,隐约回响着他们的呢喃细语,他们的身影却已消失在浩荡的夜色之中。<br> 我打着哈欠,一个人在直巷来回缓缓走动起来。伸腰、甩手、扭胯,但求缓解长途驾车的疲劳。以前直巷路边的排水沟加了盖,大部分都被封装起来了。街道狭窄处已被拓宽,成了一条混凝土的康庄大道,通向寨内古旧幽深的老宅。自然也就少了很多畴昔的童趣。<br> 儿时,只要翻开直巷泥土路的暗红砖块,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隧道便袒露无遗。肥美的蚯蚓受到惊扰,它们紧张身体,极力伸缩,向潮湿的软泥中奔逃。于是,一块接一块的红砖被调皮的小伙伴们掀翻,瞬间便能引来鸡群啄食的壮观场景。大雨刚过时,排水沟就成大江大河。一群孩童放下一只只闷在屋内折好的纸船,很快就百舸争流,直挂云帆济沧海了。一支细长的竹梢那时便能化作孙猴子的定海神针,搅得臭水沟沉渣泛起,浊浪滔天,有了大闹龙宫的欢畅淋漓。都过去了,童年也随之而去。物非,人易老。<br> 在邻人的悉心打理中,巷门口的废墟摇身一变,蓊郁葱茏,成了一个奇花异草的小小花园。玉兰的馣馤浓香迎面吹来,薄荷的凉涩清香沁人心脾。几盆罗勒青叶翠绿,浑身散着一种强烈的特殊香气。不知道罗勒为何在家乡被改名换姓,在这里,它叫“金不换”,大概是顶好的灵丹妙草的意思吧。只要想到“金不换炒薄壳”,海瓜子芳香四溢的镬气无论何时何地总令人垂涎欲滴,唯有油柑与橄榄能与之相提并论了。<br> 一抬头,我刚好见到疲惫不堪的姐姐奕香,她正陪着堂兄伟辉准备从内巷走出来。他们低声交谈着,与堂屋的嘈杂显得格格不入。他神采奕奕,从容闲适。在强光灯下,他施施然跨出老旧粗糙的石巷门。在我恍恍惚惚间,看上去他就像从一幅山水画中带着古早的睿智穿越而来,一个跨步仿佛已掠过千年的岁月沧桑,显得异常丰神俊朗。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大概就是这个场景的意思了。短短几步路,竟让我有了“他在走红毯”的错乱视觉。他西裤挺括,足下踩着一双黑漆漆的崭新皮鞋,腰上系着一条宛如搢绅的新潮皮带,金黄色的H形状logo威风凛凛,条纹衬衫清爽笔挺,休闲夹克纤秾合度。这身风度翩翩的妆扮令他看上去比起竹林七贤更乖觉,更脱略。<br> 我猜,他应该是刚下班便从城里急匆匆赶回乡下探望老姑。他不仅有母亲静卿那样能言善道的辩才,而且有父亲利光那样果决善谋的智慧,更有一颗孝敬长辈的良善仁爱之心。<br> 我走向巷口,迎了上去,向他问好。<br> “叔父婶母刚走,他们回去休息了。”我说。<br> “明天单位还有早会,我也准备回去洗漱。”他淡淡地说。<br> “辉兄特别有孝心,他几乎每天都从城里开车回来,专程探望老姑。如果他工作实在太忙,走不开,他也心里一直牵挂。”姐姐说,“他会视频通话,或来电话让我拍一段老姑的视频,通过手机传给他,以便随时了解老姑的健康情况。”<br> “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辉边说边掏出了香烟,给我递过来一支卷烟,他自己也默默地点了一支,“我一直数念家里还有一位年近百岁的老姑,有长辈的故乡才真实亲切。”<br> “感谢、感谢,辉兄太有心了。”我说。<br> “应该的。”他一边恬淡地吸着烟,一边看着废墟上的花草,眼光最后停留在充当篱笆的枸杞灌木丛,上面稀稀疏疏挂着蒙尘的红嫩果实,熟透的已经掉在地上被风干成皱巴巴的枸杞子。他话题突然一转,问道,“你们对老祖婶还有印象吗?”<br> “有,曾祖母是我记忆中第一个去世的亲人。”姐姐答道,“那时好像是1981年吧。80年,村里的生产队刚解散,年底乡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并按人头重新分配自留地,曾祖母也分了一份田地。第二年正月初五,她就去世了。那时,老姑讲了又讲,后来这件大事她还说了很多年。说曾祖母名字起得好,名叫‘延芳’,绵延了懿德美好,保佑福荫了子孙。她那份自留地家里还耕种了好几年,村里才又按人头重新分配自留地。”<br> “是哩。一晃已经过了四十年,当年的生活真是艰苦,物质匮乏。但是,那时却是最快乐的时候,慢慢开始不饿肚子了。”辉兄缓缓吸一口香烟,他接着说,“午后三点多阳光最灿烂的时候,我背着书包放学回家。那时,老祖婶总是坐在门口大水缸旁的竹椅上全神贯注地织缍。她像神仙那样慈眉善目,满脸皱纹,脸颊松弛,嘴唇凹陷直接贴在没有牙齿的牙龈上。她椅子旁边放置一只竹篾小箩筐,用尖尖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劈开苎麻纤维,瘦弱的手指轻拢慢捻,一根苎麻纱的细线在她灵巧的双手中神奇地幻化出来,越织越长,筐里的纱球也越滚越大。”<br> “是啊,我也对曾祖母印象非常深刻。最刻骨铭心的是她去世时,她的棺材摆放的屋后狭窄小路的墙边。当时因为无知而恐惧。经过时,我都不敢看棺材板,被吓得一路狂奔。每次到旁边的祠堂治丧,我总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老姑却不断唠叨着对我说,‘老嬷伊保佑你一世人。’”我猛吸一口烟,接着说,“那段时间,我只要想到‘一世人’这三个字,就会联想到棺材,总被自己的幻想吓得屁滚尿流。”<br> “嗯,老姑说得对。老祖婶最疼爱小孩了。那时,我会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施展织缍的魔法。她缓缓抬头看我,菩萨低眉般望着我微笑。她停下手中活计,伸手在小箩筐中摸出一粒包纸糖递给我吃。然后,她又从兜里掏出一张两分钱,吩咐我帮她到供销社打两分钱的酱油回来。”他又抽了一口烟,将手中烟头扔进臭水沟,接着说,“那我也先回去了,明晚再来看望老姑。”<br> 于是,我们和他寒暄道别,姐姐一再说着,“晚上开车,注意安全。”<br> 突然,他又意犹未尽转过身来,对姐姐强调说,“如果老姑去世,不管何时,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br> 这时大约子时光景,寒风低回,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