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凌霄

大嫚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久很久了。

—汪曾祺《人间草木》

秋雨纷纷淋淋地下了一宿。早上打开院门，空气中布满了清洌洌的水分子，深深地吸一口，浑身便通透起来。

落了一地的凌霄花已呈颓势，不复娇艳妩媚。扒在墙面上的凌霄的叶子也已染上了时间的颜色，不再是一水儿的绿，是黄、褐、绿三色相间，在秋风中瑟瑟着，偶有一片两片的，慢吞吞落下，很不情愿的样子，像极了街头还没有玩得尽兴、却硬被母亲喊回家的小儿。

抚摸着凌霄老皱的枝干，嘴里念叨着:差不多了，伙计，可以歇歇了……院子里花卉不少，但论起花期，能与月季媲美的，只有凌霄。从春寒乍暖时陆续开起，一直开到秋意渐浓时。花期足有5个月之久。

想必很多人像我，在没有见过凌霄之前，对它是颇有些不以为意的，因为我们都熟知舒婷的那首《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也是，先入为主往往会左右我们的第一认知。

直到2016年的夏天去一个远房二叔经营的苗圃玩儿，在众多争奇斗艳的花卉中，一下子被几株凌霄抓住了眼球。

凌霄叶绿如翠，密密匝匝铺满了墙面。叶子里的水份这时已到了饱和的状态，显示出近乎夸张的旺盛，微风拂过，仿若竖立着的绿色波浪。喇叭型花朵开到无所顾忌，一丛丛一簇簇，挤挤挨挨的，就那么恣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娇艳，兀自热闹着自己的热闹。花朵的颜色也正是我喜欢的橘红，添一分为深橘，不免艳俗；减一分为橘黄，不免平庸。

勃发着盎然生机的凌霄，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充盈，于是，对它的恶（wu）感悄然遁迹。“纸上得来终觉浅”，诚然如是。

在苗圃中也见到了二婶。娇小的二婶与高大的二叔站在一起，已没有了太多的违和感，因为常年背着日头劳碌，二叔这个被时光咀嚼过的老人已有些佝偻。

二婶是城里人，是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和许多返城无望的女知青一样，嫁给了当地的农村小伙。后来落实政策，二婶去了镇上的国营饭店上班。

二婶比“胆小如鼠”的人还不如，因为她怕死了老鼠。有一次她路过一只死老鼠，吓得面如土色，尖声惊叫，她的婆婆，我的三奶，一边用细棍挑走老鼠，一边气哼哼地骂我二婶“废物点心”……二婶自然不敢一个人在宿舍睡觉，于是二叔每天傍晚歇工后，都会赶七里路去镇上陪二婶，第二天一大早再返回村里上工。

攀谈中得知，二婶已退休，工资不高，但蛮知足了。她说，二叔是她的屋檐，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了。

将挪来的两棵一人高的凌霄栽在院子的北墙根，不久，枝枯叶败。来年春天，眼见着花事渐频，我的凌霄却依然是枯枝败叶。掐开一段枝条，一丝泛青的迹象也没有。也罢，城里的土地只适合栽种钢筋水泥，生长高楼大厦了。

第三年的某个春日，忽听得家人惊呼:凌霄发芽了！打眼一看，果然，枝杈处挂着两片纤弱的新绿。本来已被遗忘在角落的凌霄，竟然仅靠着雪水与雨水的滋养焕发了生机！

不多久，便枝繁叶茂了，不多久，便繁花似锦了。特意在墙根搭了木架，想让凌霄在架上安营扎寨，岂料，人家根本不理这茬，只是一股脑儿地沿着墙面往上攀援，骨节处伸出的一撮撮气根，像吸盘一样牢牢地扒在墙上，有几次试图扯下来搭到架子上，竟怎么也拉扯不动。

几年过去了，凌霄早已爬满了两层楼的墙面，在长达5个月的花期里，它装点着我的院子，也装点着我庸常的日子，同时以昂扬的姿态，向我传递着生命的美好与向上的精神力量。

搁笔的瞬间，突然想到了二叔与二婶。二婶后来是有机会进城的，但她选择了留下，守着一个贫困的家，努力地活着，坚韧地活着。我从未见过她的脸上有过愁苦，有的只是乐天达观的笑容。二叔用宽厚的臂膀，为二婶撑起了一片爱的天空，他就是那堵坚固的墙，让二婶这株柔弱却有韧性的凌霄花一路攀援着，然后璀璨绽放。

（完稿于2021年10月5日）

后记:昨晚夜宿日照，喝了些日照绿的缘故吧，辗转反侧睡不着，无奈，只好码字打发时间。正文写得顺畅，题目颇费了些周折。最后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铁凝的小说《哦，香雪》，可以说，我对文字的热情就是被它唤醒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就是它了！写罢，正好睡意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