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屋场系列之--话说那年溜花生

滍水闲人

<p class="ql-block">  老家河南有一种农事活动叫溜花生。所谓溜花生,是指花生收获以后,人们将收获时遗落在地里的零散花生,用爪锄等农具从地里刨起来或者用手从地表拾起来的一种农事活动,目的是实现颗粒归仓。与之相类似的农事活动还有溜红薯、拾麦子、拾豆子等。北方地区对于遗落树上的坚果(如核桃、栗子),地下的白薯、花生之类的林农作物果实也有相同的农事活动,只是称谓不同而已。中原农村叫“溜”,北方地区叫“罢”。无论“溜”、“罢”,诠释的都是东方农耕民族勤劳纯朴的品质和对土地、粮食的敬畏。</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时候,溜花生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大事”。当生产队的牛车将最后一车花生拉到场院后,生产队长会大声宣布:“明儿个可以溜花生啦,记住,只能溜本队地里的,溜别队地里的那是偷,公安要抓人。”</p><p class="ql-block"> 当晚,各家各户都会早早熄灯,都憋着一股子劲儿,看谁家人起的早到地里抢到好地盘。</p><p class="ql-block"> 牛屋场也冷清下来,平素端着饭碗斗嘴耍贫的汉子们也不见了踪影,为了溜花生,都早早回家歇息了。</p><p class="ql-block"> 海庭伯家老大在平顶山八矿工作,擦黑的时候带着媳妇骑车回来,老庄邻和他搭话说:“回来了?”“嗯,回来了大,矿上放假,俺回家住几天,也想俺娘了。”其实,村里人都明白,他是回来溜花生的。</p><p class="ql-block"> 集体经济时代,出的花生一律归集体,而溜的花生归个人。因此,溜花生的日子,各家各户能挪动身子的基本都会参加,小学校也会放几天假,让学生们和家人一起溜花生。因此,这段日子格外热闹,花生地里满是人,人们起五更打黄昏,一门心思都在花生地里,甚至晌午饭也会在地里吃。</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是小脚,从我记事的时候就不参加劳动了,家里的一日三餐、我们几个孩子的吃喝拉撒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内容。</p><p class="ql-block"> 我印象,奶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一家之主。全家的事物无论大小都是她说了算,一家人都很怕她,身材高大的爷爷怕他,两个人因为事情争吵起来,最先闭嘴的总是爷爷,有时候,奶奶的一个眼神就能让爷爷闭嘴。远在北京当兵的父亲怕他,父亲每次回家探亲,在她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我七岁那年(1970年),父亲已经是军龄满十五年的正营职干部了,父亲打算给母亲和和我们办随军,就和奶奶商量,奶奶板着脸一言不发,耐着性子听父亲说完,就说:“你把一家子办到北京去是往高处走,我能有啥意见?你二姐一家孩子们多,日子难熬,你和领导说说,把她两个大孩子也一起带走吧!”父亲摇摇头说:“娘,那不中,部队领导不会同意,部队冇这个政策。”“恁领导就那样不通人情,你姐的孩子和你的孩子能差多远?”说完,就躺下侧过身去不再理父亲,任凭父亲如何解释。父亲揣着我们一家子的随军手续回北京那天早晨,奶奶没有像以往一样早早起床给父亲烙个油馍,而是冷冷的说:“你这是不要你娘了……。”父亲无奈,我们的户口本来已经签到了北京,不得已又迁回了原籍。出聘的姑姑怕她,我奶奶一共生育了五个孩子,我父亲居中,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大姑、二姑出聘的时候家里很穷,置办的嫁妆寒酸可怜,甚至都不能叫嫁妆。有一年“跑老日(日本兵来了,老百姓逃难),大姑躲在河坡地不敢回家,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打冷颤,和大姑一块躲着的小庄村杨家一个小伙子看到大姑病怏怏的样子,觉得怪可怜的,就偷偷从一个黑瓦罐里掏出来一个黑乎乎的饼子递给大姑吃,这个小伙子后来就成了我大姑父。大姑、二姑出嫁的时候没有嫁妆,三姑出嫁的时候家里条件稍微好了一点,爷爷从信用社使了50元贷款,走了百十里路到许昌火车站,三姑坐火车去西安嫁人。四姑结婚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四姑出聘那天,奶奶叫人从南屋抬出来一顶黑柜,“了掉”金灿灿的煞是好看。大姑、二姑掀开柜子一看,满满一柜嫁妆,脸一下子拉一来,嘴里嘟哝着说“俺娘偏心,俺娘偏心……。”站的远远的看热闹,不肯上前伸手帮忙,奶奶一下子怒了,指着大姑、二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此后直到病故,奶奶再没有登过大姑、二姑的家门,大姑、二姑回门看她,她也没了好脸色,不再忙活着给大姑二姑做饭,不冷不热的对大姑、二姑说:“坐会儿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我家所在的村子紧邻沙河。历史上,这条河流水患频发,河堤决口的次数不计其数,洪水裹着来自伏牛山的泥沙将本来低洼的土地淤成一方沙丘,因此,我村的土地多为沙质土壤,尤其适合栽种花生、红薯等农作物。让人感到惊讶的是,我村地里生产的黑花生竟然分外好吃,即是同样的种子,种在我村地里和种在邻村的地里,口感相差甚远,我村的花生当年曾成为紧俏商品风靡广州。广州商人慕名而来收购花生,在花生还没有播种的时候,就和农户签下收购合同,我村农户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就实现了订单生产,这给当时的中原地区的农业发展带来一股新风,可是好景不长,有的农户为了利益打起了歪心眼,弄虚作假成风,为了增加重量,甚至把老财主杜西昌留下的三家老屋的土坯房推到,把坚硬的土坯砸碎了掺到花生里卖,从而断送了生意,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省农学院的一位教授来我村采集土样、水样并把黑花生拿回去研究,据说还写了论文发表在校学术刊物上。论文的结论是:我村土地里人体所需微量元素的含量异常丰富,明显高于邻村土地,黑衣花生和红衣花生富含硒元素,是富硒花生。也许这就是我村人们经常食用生花生少病长寿的原因吧。</p><p class="ql-block"> 令人遗憾的是,当年教授取土样地块的土壤一夜间被人盗挖。如今,我村农户已经没有人再种黑衣花生和红衣花生了。</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奶奶早早做好一锅放芝麻叶的杂面条盛到黑瓦罐里,对妈妈和我说:“早起掂上它,午饭在地里吃。”</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被妈妈捅醒,睡眼惺忪地擓着篮子去溜花生。我们到花生地里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溜花生了。天黑看不见花生,人们就先用铁镑、铁锹翻地,等天亮了再拾。</p><p class="ql-block">妈妈对我说“喊奶奶,看奶奶在哪里儿?”</p><p class="ql-block">“我奶奶也来了?”我问妈妈。</p><p class="ql-block">妈妈说:“你奶奶早就来了,她一夜冇睡。”</p><p class="ql-block">天亮了,看见奶奶正坐在不远处地上,用黑白格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向我们招手“到这儿拾来……”</p><p class="ql-block">奶奶的跟前,好大一块地已经翻过,上面散落着零碎的花生。这是奶奶一宿没睡的成果……</p><p class="ql-block">整整一个冬天,我们家都有花生吃,看着我们吃花生的样子,奶奶堆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慈祥的微笑。</p><p class="ql-block">我捧一捧花生递给奶奶吃,奶奶笑着摆摆手,“奶奶咬不动了。”</p><p class="ql-block">1974年冬天,奶奶走了,带着满足和眷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奶奶临走前,拉着爸爸的手说,“让孩子们跟你去北京吧,将来我的子孙们在北京开枝散叶,我知足啦。”</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奶奶仙逝38年后的秋天,我回老家翻建老屋。</p><p class="ql-block"> 三姑知道娘家侄儿回来了,就骑着电动三轮车跑了十几里路来看我,几年不见,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写满岁月沧桑。</p><p class="ql-block"> 三姑比我大两轮,也属兔。那年我49岁,三姑73岁。</p><p class="ql-block"> 我问:“三姑,我们不在家恁还来观上吗?”(我村的名字)</p><p class="ql-block">三姑说:“来,就是来的少了,你们要是在家,一年也不知道跑多少趟,出门的闺女回娘家,靠着缸沿儿也能说三天。可就是这样,每年也来三回,你爷爷奶奶的忌日来上坟,再来就是溜花生,咱村的花生好吃,别处的比不上。”</p><p class="ql-block"> “过几天就该出花生了,恁还过来吧,我陪恁溜花生。”我说。</p><p class="ql-block"> 三姑笑着摇摇头:“侄儿啊,三姑今年不溜了。”</p><p class="ql-block"> “为啥?”</p><p class="ql-block"> “你大老远从北京回来,和姑姑一块到人家的地里溜花生,脸面不好看,三姑可不给你添乱”。</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三姑果然没来溜花生。后来,我买了一袋子花生给三姑送去,对三姑说:“恁吃吧,咱村的花生好吃。”</p><p class="ql-block"> 三姑的眼里噙着泪水,剥一颗花生送到嘴里“嗯,咱村的花生真好吃。要是你奶奶还在,看到咱家盖了新瓦房,想吃花生也不用再彻夜不睡觉刨地了,该有多好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