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图》及译文 ——陶渊明诗文歧误句诠释

碧云

　　陶渊明二十九岁离开故里宜丰，举家迁徙至寻阳柴桑(今九江)始任祭酒之职，开始步入他的仕途生涯。期间，撰写了不少诗文著作。其中有好些是怀念故里宜丰的诗文。由于用的是方言里语，世人不解其详，故对其诗文多有所误读和费解。本译文对陶诗文涉及方言易生歧义的文句作些浅释，从正面阐述其陶诗文所蕴含的真实含义，以便读者更准确地理解诗文内涵，也助读者了解《思乡图》的创作意图

陶渊明在寻阳柴桑宦游期间，先后五次出仕：公元393年初任祭酒，因"不堪吏职"，不久解职；399年任荆州剌史桓玄参军；404年出任镇军将军刘裕参军；405年三月为建威将军刘敬宣参军仅半年；八月最后任彭泽县令，十一月自免其职，时不至三个月，这次辞职后，从此终生不仕。在九江整个宦途期间，仕途坎坷，断断续续。经历了桓玄篡权，刘裕篡晋，刀光剑影，官场倾诈，战乱频繁，民不聊生。基本上一生在动乱中度过。面对严峻的世局，他意志收敛，曾怀"大济苍生"之志，最终"有志不获骋"，终于看清了世道的艰难、官场的腐朽，在现实面前碰得粉碎。

他常眷念故里宜丰安稳的生活环境，即使在战乱中也难以忘怀青少年故里游山、躬耕、赋诗作文等惬意的、没有世俗束缚与羁绊的、融于自然而充满自由的田园生活经历与情景。

陶渊明在九江真正任职的时间并不长，时仕时隐，很多时间在隐居、耕种、撰文赋诗中度过，用诗文抒发他的情感。其中写下了不少怀念故里宜丰的诗文，在其诗文措词创作中，免不了渗透充满家乡意趣的、甚至流露着乡土谐音的方言里语。由于世人不知陶的真正故里在宜丰，因而对这些牵涉宜丰事态的方言诗句，对其含义充满歧义，甚至费解，引起争辩，莫衷一是。

　　陶渊明始家故里宜丰，青少年的遗迹有2O余处，加上他老年回归后遗迹实则有3O余处。陶诗中很多诗文措词名句与故里遗迹相吻合，这些诗文甚至只有理解宜丰民俗方言者才能读懂解通。

值得一提的是，东晋时期文坛形式主义盛行，陶渊明的田园诗独树一格，他那种清新淡雅的诗风与当时文坛流行的玄言之风是格格不入的，陶的诗文作品几乎淡忘。直到他身后近百年因萧统的出现，陶的诗文其文学价值才逐步被世人所认识与推崇。萧统即梁武帝萧衍的长子，史称昭明太子。在一定意义上他称得上是陶渊明的伯乐。他对陶渊明"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校，初为区目"。他广泛收集其遗文，于大通元年(527)编成《陶渊明集》面世。在收集整理的145首(篇)诗文中，皆书年号(也有未注明年号的)，都是29岁后九江所作。昭明太子组织一班人收集校对整理编成书并为之作序，流传至今。从而使陶渊明诗文著作根植于民族文学之林，并成为我国声名远播的一位伟大诗人。可惜的是，他受三四十年前沈约著《宋书.隐逸传》中所载"浔阳柴桑人"的导示影响，他和一帮文士们在搜集辗转传抄中不知删掉了多少陶诗中涉及始家宜丰自报家门内容的诗文。长期以来，又经历代文人墨客左改右删，力图凑合"寻阳柴桑人"意，尤其是陶渊明诗文中，用来标示其出生地宜丰故里等特定词语如"园田、山泽、南山"等未删的词句，也被历来注释者一概认作隐指"柴桑居址"。这里，再值得一提的是，萧统尽管为陶渊明极力搜集诗文，却搜集不到29岁以前任何诗文痕迹。这也就足以说明: 陶29岁前他不在柴桑，而在另一地即始家宜丰。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29岁前在始家宜丰，何不見其间之诗文呢？这其实有特定的原因，正如清末民初的御史、学者胡思敬(1869一1922)所云:"靖节居宜丰时，年尚少，未知名，地又极偏，即有可传之事，载笔者无从知之。及居浔阳，有王弘、擅道济、颜延之等之好事慕其丰采，隐其身不得隐其名，故史传所载于柴桑匡庐事独详，处地不同，理固然也″。这个解释是非常客观的。

现存的《陶渊明集》收集了他步入仕途后的145篇(首)诗文，有的是事发当时的原作，有的是诗人后来对之进行润色修改的作品，有的纯粹是晚年追忆之作；全都是记事说理抒情的作品。陶所处的东晋末年，不仅社会动乱政治黑暗，士族主义诗风弥漫，陶诗的出现，开辟了诗歌新的境地，陶渊明是这个黑暗社会的一颗明星。

　　世人对陶渊明思乡诗文的误解所造成的原因主要有两种:一是受沈约"浔阳柴桑人″的影响，将原诗句改动去凑合柴桑人意；二是不知陶渊明始家是宜丰人，对宜丰方言用语当然不解。由于此，后人对这类诗句产生误读费解是必然的。从而对认识陶渊明其人的思想人格必将打折扣。故此，我将陶诗常见的最易误读费解的诗文句，选几处作些纠错正释，以免继而以讹传讹。摘其诗辞如下：

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一诗，就有三句(字)被刪改，故使失去陶诗本意。这诗是写陶渊明四十一岁时第三次出仕，做了刘裕的参軍，前往建康(今南京)报到。在到达曲阿(今江苏丹阳)时，因故触发起怀旧思乡之情，联想自己从故乡宜丰流落到浔阳，欲归不能，心中郁郁寡欢而作此诗。先看"婉娈憇通衢″句，由于后人被沈约"寻阳柴桑人″一语所桎梏，把"婉娈″(妻儿)，改为"宛辔″(曲道車马行)，原句本意是:携带妻儿来到柴桑通衢居憩。改为"宛辔″后，意即曲道车马行大道。因为改者不知陶"始家宜丰″，更不知大儿陶俨出生在宜丰。再句"我行其不遥？登陟千里余″。句意是:我的行程怎不远呢？顺水往北千里余。因为从宜丰到浔阳八百多里，按古时长度单位约为一千多里。原句"登陟″之"陟″意往高，向北行(浔阳在宜丰北方)。后把陟改"降″，即下落，成了"登降″，句意成"经高高低低行程千里余。把原句"北上″意丟了。再看第三个错改句:"目倦川涂异″之"涂″，改为"途″。一字之差其意迥异。原"涂″字指"泥″，句意是说:看厌倦了大江两岸江滩泥泞单调的景色。改为"途″后，就成了"一般的道路″。把在九江的地方特色丟了。

陶渊明《杂诗》十二首中第七首。后四句："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诗人的本意是把寻阳的家比作旅途中暂住的旅舍，把自已比做必将离去的歇客。一千五百多年来，由于不了解故里在宜丰，不解诗中"南山″、"旧宅″何意，人们把这四句诗意当作辞世魂归的隐语，甚至把"旧宅"比作"坟墓"。本意讲旧宅即旧居，《现代汉语词典》即指从前居住的地方，怎能视为"坟墓"呢？或把"南山"误为柴桑"南面的山″只从字面作抽象的理解。甚至把"南山″释为"庐山"。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是说今后我到底去何处呢？故里南山有我的旧宅。其实，"南山"是陶在宜丰故里出生地的一个村庄名。《宜丰县地名志》云："山南，曾为南山，位于澄塘南偏西5.5公里的南山西麓故名。晋诗人陶渊明曾居于此"。乡村民屋栋梁、家具、农具上无不书上"南山"二字。据《盐乘》(古新昌县志)载："晋孝武帝太年十五年，陶渊明构庐南山之阳延禧观侧"。《秀溪陶氏族谱》也记载"丙辰冬渊明携妻及子回故里，葺南山旧宅而居之"。所以诗中南山是指宜丰故里之南山。陶诗中三次提、到"南山"。作为陶之出生地，充满童趣的摇篮，在人生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难以忘怀的地方。

再在《杂诗》十二首中第九首"慷慨思南归，路遐无由缘，关山难亏替，绝音寄斯篇"，也是思乡句，这里的"思南归"正是他想念的九江之南的故乡(宜丰在九江南面)。因路途迢迢，关山津梁难于通达，常把思念故乡之情写入诗中，意既使这种眷念是没有谁能回应的"绝音″，也要把它写入诗中用以抒发心中的思念。

陶诗《归园田居》五首，(后称《归五首》)其一诗曰"少年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这词句里的"一去三十年"是读者最常误解的诗句之一。其实，这"一去三十年"是陶渊明从二十九岁赴柴桑任职(祭酒)到辞彭泽令后十三年即五十二岁动身回归故里宜丰计二十四年整，作为写诗取其概数为"三十年"。也有读者由于不知陶"归园田居"是归故里宜丰，总是疑惑从柴桑到彭泽最多也就是十三年，何来三十年之久？故把"三十年"理解为"十三年之误，改为"十三年"。其实，在陶五十二岁回归故里，在诗里已作了自解。且看《归五首》其四首云："久去山泽游，浪莽林也误。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一世异朝市，此言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这诗写的是陶五十二岁回到故乡宜丰在村落看到的荒墟景象。词典有解释:"一世"为三十年。其诗"一世异朝市，此言真不虚"，是说经过久别的"一世″(三十年)，朝野已面目全非，变化很大，这话真是没有半点虚言:"真不虚″。也正如俗话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对陶诗《归五首》其"一去三十年"的"三十年″句作了前呼与后应的自解。

　　陶渊明诗《归去来兮辞》作于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也是陶渊明29岁始五次出任的最后一次辞彭泽令后41岁所作。也是他饱尝了仕途艰险看透官场腐朽，在长期的出仕与隐居的思想矛盾斗争后最终选择归隐道路。从此不再出仕。故此，这篇辞成为人们所说的，是陶渊明终生隐居不仕的绝唱。

《归去来兮辞》，这是陶渊明辞令后思念故里宜丰，心念回归而还未回归时所作。写出了回归前对阔别多年的故里的渴望与追想，也写出了他回忆故里田园生活的清晰事记。值得注意的是，此辞涉及宜丰具体事态就有四处之多，都是实名具指没有虚词。

先看文题《归去来兮辞》，这"归去来兮″就是一句宜丰的方言：宜丰人离家出差在外，中途(或因事急)拟回(家)去一趟时，常用的一句口头语。这"归去来"三字中，"归″和"去″二字都是一个意思即"回去"，和"来"字连起来(归去来)才是这句话的意思；这个"去"，宜丰方言为(Xle谢)音；最后这"兮″字为语气辞，宜丰方言读(丿1e借)音，这样，用宜丰方言谐音连起来读，即"归谢来借"。这样就完成了在外回去一趟，再回到出差地的任务。故这是一句标准的"宜丰口头禅"。这在宜丰方言集《宜丰话例汇》里，也同样有记载。辞，在汉代与赋并称为辞斌，源于"楚辞"，是一种抒情赋，同样讲究文采和韵节。

　　该辞中"植杖而耘耔"：这是一句描述宜丰农业田间劳作的一种动态方式。《现代汉语词典》中"植″:"立"也。即"树立"之意，也即农民在禾田劳动时用手握"立"着小棍或小竹杆为倚，用脚将每兜禾四周的草踩入泥中。耘即除禾边的草，耔即培土，就是用脚再将泥土壅平。宜丰叫耘禾。据悉，九江耘禾除草原是弯腰用手而不用脚的。也有读者不解其"植杖"何意？以为是用手将"杖″插在田边而再去耘禾...等。

接下来两句"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不少读者简单地从字面去理解：大概是登上一个什么"高地"去舒声，再到"清溪横流"处去读诗吧！如此而已。其实，"皋"(gao高)，是凸于田中的一座小石山叫东皋岭。宜丰，“《秀溪陶谱》载："东皋岭在今澄塘清水桥下，即古冈山石峰岿然，上平坦如台，又名舒啸台"。"赋诗"即"赋诗湾"，在清水桥左侧，东皋岭下，循流而上的湾曲处，溪水涟漪，涧水清澈。昔时先生赋诗之所"。这两个地方相距很近，与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两句，正相吻合。也说明陶渊明虽在异域他乡，仍心念故乡山水，且记忆清晰。其实"东皋岭"、"赋诗湾"皆为陶渊明二十九岁出仕前在此"登临吟啸赋诗"之地。均为大家熟悉的两处遗址。笔者皆亲临考察过、写生过，也是一处遗迹。在整个陶历史画创作中，其中作"遗迹画“有四幅，其中选取陶离乡前两处(东皋岭、洗墨池)和陶回归故里后两处(柳斋棋局、靖节词堂)遗址为素材而作。请看遗迹画《东皋岭舒啸》:画面描绘的正是青年时期(29岁未出仕之前)的陶渊明意气奋发手握书卷站在东皋岭，张开双臂面对开阔的田野、高声朗诵诗文的情景。

值得注目的是，这篇辞从标题到内容，竞有四处涉及宜丰事态，这绝无仅有的现象，说明什么呢？这说明这地方是作者最亲近的地方，故地准忘！这也深刻阐明，陶渊明始家宜丰在其诗辞中的印证与吻合。

陶渊明诗文的思乡句中，当然也有从字面理解较为易懂的诗文，如《乙己岁三月为建威将军参军使都经钱溪》中，陶奉刘敬宣之命出使京都建康(今南京)，经钱溪时，看到林木经风摇曳，山野万类竞自由，鸟儿矫健地自由飞翔，而联想自已却受制约，心中不愉快。他思念故里昔时自由自在的生活，即赋诗曰:"田园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相柏。即抒怀:日夜梦想的故乡田园！我怎能忍受久别的分离啊？最终我将登上回归故里的舟船(虽然暂时无法动身回归)，相信故居那熟视而年久经霜的柏树会体谅我的。

这里要说明是，这句"谅哉宜相柏″，很多注本对句中四字都作了解释，唯独"宜″字避而不谈。甚至将"宜“改成"负″字。这"宜″字其实是作者点明"宜丰″之意。因为注释者只误知渊明是寻阳柴桑人，不知陶的原籍在宜丰。他无法作出解释，只能一改了之。

综而述之，读陶渊明之田园诗者，大都会感到一种清新自然、恬静平淡的生活质朴之美，而读到那些"歧读句″时，好些人又不免感到晦涩难解、误解。而宜丰人或懂宜丰方言的人，尤如与故人对话，"亲不亲故乡人″，感闻到一股亲近而真切的凉爽清风。还是那句考古格言说得好、讲得透:"地近易合，时近性真″，意即谁在地点、时间上离考查目标更近，谁的考查结果就越真实。用一句通俗自然的话说，就是:你爷爷的事，你爸比你说得更清楚。是的，陶渊明的生平行止事，他始家故里人说得比外地人更清楚。所以笔者作为渊明故里人，对陶诗中出现的"歧误句″作些纠正，撰成此释文，以助热爱陶诗者更准确地理解诗情辞意。

在《思乡图》的创作构思构图中，画面有月亮，有"借月抒怀″之意。如诗仙李白的思乡句中，就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句。中国人自古爱月，赏月成俗。尤其是在异乡旅居的文人，皓月当空，常引发诗情，并以此寄托着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作为《思乡图》的主体人物形象，我们可以看到:陶渊明昂首挺胸，握卷蹙眉举头望明月，诗情唤发，"慷慨思南归″(宜丰在九江立南)。他把思乡之情，寄托在"绝音寄斯篇″的思念中。人们通过画面的形象的直观，通过图与文的互衬，通过情与理的融合，对陶诗蕴含的"方言里语″词义的正确理解，对陶渊明始家宜丰之身世，将会有更深刻的理喻与认知。同时，也将加深对陶渊明思想人格的理喻和景仰。诚然，也正是笔者创作《思乡图》的初衷。

绘画 撰文 书法 蔡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