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梦解</p><p class="ql-block">残阳的余辉在江面跳跃闪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拍了拍手上的水泥用手背揉了揉眼睫毛上沾满的水泥,再把课本上的水泥轻轻拂去,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水泥船。</p><p class="ql-block">全身的骨架快散了,一屁股就坐在了沙滩上。两个肩头已经乌紫,皮下渗出了缕缕血丝。</p><p class="ql-block">几只水鸟掠过江面又腾空飞起,码头上已没有了上班时的喧嚣。</p><p class="ql-block">看着那自由飞翔的小鸟在江面忽高忽低快活地叫着,多么让人羡慕。</p><p class="ql-block">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因家庭成份不好,在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总是低人一等,当时社会上流行着这样的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诠释着为什么要划分阶级成份,这便是权威性的理论依据。</p><p class="ql-block"> 我曾天真地以为,我就不信这奇谈怪论,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为国家作出贡献。小时候我就知道很多为国家建设作出了杰出贡献的先进人物。这些劳动模范激励着我刻苦学习。可直到高中毕业,我却依旧是个“黑五类子女”,依旧是必须进行再教育看表现的对象。</p><p class="ql-block">政府和学校贯彻着阶级路线,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注定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要夹着尾巴做人。</p><p class="ql-block">知青返城开始工作了,为了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找个工作来养家活口,我这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飘泊了十多年后,好不容易才到江边当了个搬运工。虽说叫工人,但在人们眼里却是最下等最低溅的人,旧社会被人们称为码头上的“臭脚力”,“臭苦力。”</p><p class="ql-block"> 每天二百吨重的水泥四个人从船上抬下然后抬上汽车。一人一天要装御五十吨。</p><p class="ql-block"> 清晨,看朝阳升起,傍晚,月牙陪我回家。</p><p class="ql-block">风雨中的码头无处躲藏,冬天,寒风穿透汗湿的单薄衣衫,任雨水顺着脸膀往身上流淌;夏日里在阳光暴晒下皮肤绷裂,全身变成紫红。</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p><p class="ql-block"> 我常对着江水发呆,常抬头对着兰天瞭望,那江花多好看呀,那云彩洁白如棉。我在思考我有没有出路,我盲然无知看不到前面要走的路,看不到一丁点希望,更不敢想象我的将来。</p><p class="ql-block"> 四人帮垮了,无休止的运动没了,国家有希望了,一阵激动后可这与我又有何干?依然每天把杠子,绳子杠在肩头来到江边。</p><p class="ql-block"> 一天我姐给我说:“全国恢复大学招生考试了,你去考大学吧!”我只当她在戏弄我,我不相信她的话。她又说:“重庆日报都登了,你不信你去买份报纸看看就知道了。”街上的报纸已卖完,来不及将身上的水泥抖掉一口气飞快的跑到解放碑邮局。</p><p class="ql-block"> 勯抖的双手打开报纸,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一遍又一遍把招生简章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读出来。这时我才相信这是真实的。</p><p class="ql-block"> 好高兴好高兴啊!我转身就往回跑,可短暂的兴奋后迅即陷入了深深的困怀与沉思:</p><p class="ql-block">“不贯彻阶级路线了吗?”</p><p class="ql-block">“我能考上吗?”</p><p class="ql-block">感谢我母亲,我姐姐,她们全力的支持我。</p><p class="ql-block"> 算了算,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书本已经丢了十多年,我不可能请一个月的假来复习,在搬运站这样的单位,今天少一个人,照样要抬这样多的水泥,你不抬的水泥就要落在别人肩上,谁请假是犯众怒的,没有办法,只好上班时将书本拿在手上,汽车来了,将书本迅速放下,抄起杠子;汽车装满开走了,又马上把书本拿在手上。</p><p class="ql-block"> 工友嘲笑我:“你考不考得上哟,大学是这么容易上的?”</p><p class="ql-block">“你考得上大学,那我们都是大学生了。”</p><p class="ql-block">“我看你呀,这辈子和我们一样,天生的就是个下力人。”</p><p class="ql-block">“考不上大学不要疯了哟!”</p><p class="ql-block">”命里有的才有,命中无的莫强求。”</p><p class="ql-block">“平生注定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休息的时候有个铲河沙的女孩悄悄地给我讲:“你到医院去开几天病假嘛,考大学重要,请了假考不上还不是回来抬水泥。”</p><p class="ql-block">我很感激她,她给我一个方法去争取几天复习时间,可我又有点怕她,我怕她是来害我给我设个陷井,自己好趁机到站上告发我,为自己找个垫背的来得点好处。</p><p class="ql-block"> 多次运动我们家都是被整对象,从来没人来帮助和同情过我们,我们被整怕了,我对那女孩真诚的话语也不敢相信。</p><p class="ql-block"> 女孩很文静,可能来自一个有知识的家庭,但这码头,越野蛮越没知识才越好,她必须野蛮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终于还是装病,到医院开了三天的病假条。</p><p class="ql-block"> 体检那天,我很兴奋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体检表上写的字写得特别好,很是漂亮,体检医生拿着我的体检表看了又看:“这是你的体检表呀?”</p><p class="ql-block">“是我的体检表,我哪里没填对吗?”</p><p class="ql-block">“不是,我看你的字写得好漂亮,很不错,你是哪个单位的?”</p><p class="ql-block">“我是个码头搬运工。”</p><p class="ql-block">医生用一种很奇特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p><p class="ql-block">渝中区(当时叫市中区)有个高考点在红岩三中(文革前叫凱旋路中学)。77年恢复高考时只考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数学包括几何与代数。物理与化学合在一起考。</p><p class="ql-block">考试那天早上,我拿着准考证早早的到四十中排队,呀!黑压压的好多人,整个大操场站满了,很多人比我年轻,大家脸色疑重,没有言语。我们由工作人员带着穿过大街小巷到考场去。街上的人们用一种惊诧的目光看我们,很多人主动为我们让行,毕竟这是新鲜事又是文革十年来的第一次高考。</p><p class="ql-block">在考场外等候时,监考人员叫我们把准考证拿在手上再次核对无误后才叫我们依考号进入考场。第一遍铃声后监考人员把考题当众剪开发下,当铃声再次响起才能把试卷翻过来。</p><p class="ql-block">语文,数学感觉没有特别大的差错,语文有一题默写主席诗词《蝶恋花,答李淑一》,两分钟我就写完,标点符号估计也完全正确。现在还記得有解释“天翻地覆慨而慷。”“天若有情天亦老。”等。另有一题是解释“孜孜不倦”,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成语,完全不懂它的含义,但读书养成的习惯是每题必做不能放弃,我把这成语按自己瞎理解,改成“求孜不倦”,现在想来多好笑。语文考试给我的压力很大,读书时每次考试要全对我才认可才认为有点把握。高考使我感到自己知识的贫瘠。</p><p class="ql-block"> 下午考数学,紧张得1+1=2都怕算错要打草稿,考着考着情不守舍的想到这是生命中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想到在河边日晒雨淋的艰辛;想到自己命运的凄凉;想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成份有这样的机会多不容易;想到我正在天堂与地狱的路口前徘徊,拿笔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不停以至完全无法平静。监考的那个男老师就站在我面前看我考,他那里也不去。我努力地坐正,静了静心才免强控制住自己。</p><p class="ql-block">平面几何立体几何都很简单,他们说很难的那题加一条补助线就迎刃而解。</p><p class="ql-block">第一天考完,我为自己考得不好而懊悔。我没有时间来复习完全靠平时的知识,我预感自己将会落榜。</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在考场外等候时,男监考老师过来了,他看着我说:“这几间考场我都看过,只有你考得最好,其他的都不行,你太紧张,以你的实力为什么会这样紧张呢?”</p><p class="ql-block">我沉默了,我想告诉老师:老师,你知道我的处境吗?你知道对我们这样家庭成份的人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吗?我没有钱,妻子怀着孩子一棵小白菜吃三顿,每个月只能给孩子订半磅牛奶想给他再吃好点都办不到。我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只能成功,生死在此一举”。</p><p class="ql-block">我实在无法平静下来啊!老师。</p><p class="ql-block"> 政治考试没觉得难,很快的把所有的题全部做完并认真进行了检查,当然对与不对我无从知晓。</p><p class="ql-block"> 最后是考理化,读中学时在所有学科中我的物理和数学最好,我的思维和生活习惯是做什么事都要有道理,有章可循。所以我特喜欢这两门功课。</p><p class="ql-block"> 试卷前部分是化学题,没有遇到一点困难,可在一道12分的题前难住了。这题有两小题,每小题前又给了条件,依稀记得第一小题是某元素在元素周期表中的序号是36(或是34我記不准确了),画出它核外电子排列情况。</p><p class="ql-block">电子在核外的排列可画成同心圆,也可画一段弧再标明该层电子数。没20秒就画出来了,可第二小题始终做不出来,我已记不起第二小题求什么,但我清楚记得必须求出质子数才能解此题。我反复看小题前面的已知条件,这些条件是不可能得到质子数啊!我把第一小题与第二小题给出的已知条件全部用上也得不出质子数,一下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全身发紧,拿笔的手又开始不停的抖,笔尖打在纸上滴滴滴的响。我完全不知此题该怎么做,没有任何解题的方向和办法。</p><p class="ql-block"> 墙上的钟哒哒哒的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仍在云里雾里,头上背上已渗出了汗。物理还没有做呢,顾不上此题了,赶紧去做物理,所有物理题全过,记得最后一题是求一具有初速度的小球从高处落地时的力,太紧张了计算时不知那里有错,居然有正负两结果,我知道是计算错误,可已经没有时间进行检查,催命的铃声已响不停,监考老师命令我们全部站起来离开考场。</p><p class="ql-block"> 又回到了河边,又拿起了绳子,杠子。</p><p class="ql-block">虽然只有几天的复习时间,可这几天我就象在天堂里,我在知识和文化的海洋里漫游,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品尝着多年没有了的愉悦和幸福。</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看见那些灰朴朴的水泥,河沙,忘记了它们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可几天一过,却从天上“咚”的一声又掉了下来;从美好的飘飘渺渺中又回到了人间,从迷迷糊糊的梦景中又回归到了残酷的现实面前。</p><p class="ql-block"> 那几天的复习,就象做了个十分甜美的梦。</p><p class="ql-block"> 而现实中,我的内心却异常悲伤,我没有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我开始了沉默寡言一天没有一句话,这也许就是我的命,是我注定的归宿。</p><p class="ql-block"> 我仍天天在想,为什么我做不出那道化学题来?为什么呢?</p><p class="ql-block">我想去问,可问谁?。</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住在9平米的房内,只有一舗自己做的床和一张破桌子,非常简陋。每晚睡在床上却不由自主都会想那道化学题。 </p><p class="ql-block"> 高考一个多月了,白天去到河边象机器人一样的劳作,脑子在想着什么地方错了啊?晚上睡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又开始做那题。一连几十天,天天如此。铃声一响,一惊醒,仍睡在9平米的室内,睡在床上。</p><p class="ql-block"> 第一批录取通知书寄出来了,大街上时有阵阵锣鼓声,是考上大学的单位在街上欢送大学生。每每看到这样欢乐的场景,我难受极了赶紧扭过头飞快的离开,我不愿看这样的欢乐景象,这引我想到自己的无能和命运。我还是只有抬那四百斤一担的水泥的命。</p><p class="ql-block"> 可一到晚上,却无法控制住神灵,它从我熟睡的躯壳中游离,在飘飘渺渺的幻境中又开始求解那道化学题。</p><p class="ql-block">妻子说我长此下去会得病。</p><p class="ql-block">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很累,回到家中免强吃了两口饭就睡了。睡梦中到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又开始做那题。突然,想到在两个小题的前面大题里,不是还告诉了一些已知条件吗,我紧张到怎么就忘了看前面大题里提供的已知条件呢?,我記得告诉了原子序数,现在知道了中子数质子数不就知道了吗?。</p><p class="ql-block">就这一下,我醒了。两个月不由自主的天天梦中求解,终于解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痴痴的看着窗外清冷的夜空,看着天花板,我的心内已是空空,至此,理性的感觉到与高考再无任何瓜角牵连了。</p><p class="ql-block">题解出来了可有何意义?</p><p class="ql-block"> 我终于知道,知道了这是上天有意这样安排有意这样捉弄我,它在告诉我:”你的一生本应如此,你就是个苦命人自认了吧!”</p><p class="ql-block"> 想着命运如此乖张,手便轻轻地抚摸着乌紫疼痛的双肩,看着肩上老皮翻飞已角质化,眼角慢慢渗出了泪水从耳根流到了枕上。</p><p class="ql-block">高考录取通知书发完了,学校已经开学,我彻底断了希望。</p><p class="ql-block">一切又回归到了从前,呆呆的看那江花,看那云彩。</p><p class="ql-block">我的内心已是死水一潭,犹如萧瑟秋风中的枯枝败叶。</p><p class="ql-block"> 一天,記得是78年春节后的一个星期六,老父亲到处找我,他到我这里来我不在,他给我邻居说我考上大学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是老父亲神经错乱了吗?</p><p class="ql-block"> 当我把录取通知书拿在手上,想到自己这一生的坎坷,心中却雍塞着满满的苦涩。</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还从家里一个人走出来,街上已没有了人,对着昏黄的街灯我用手轻轻抚摸着重庆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抚摸着那鲜红的校印,一滴慰籍而伤心的泪水掉在了录取通知书上,这时我才相信我不是在做梦。</p><p class="ql-block"> 晚上睡觉,仍把录取通知书拿在胸前不愿放下,妻子看着我的举动,看着我瘦削的脸庞无神的眼睛,赶忙背过身去。 </p><p class="ql-block"> 苦菜花终于绽开了。</p><p class="ql-block"> 到校后我才知道,77年高考,重庆市有7万余名考生,只录取了2千余人,即每四百名考生仅录取1名。而我是本系第一名考生。</p><p class="ql-block">系总支书在欢迎大会上说:“你们不要嫌弃他们后入学的同学,他们考得很好。”</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是小平解放了我们。当时教育部反应给小平:“部分人高考成绩很好,但家庭成份不好,要不要招这批人?”小平立马说:“只要他本人没问题,我们是招国家的建设人才,不是招家庭。”</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晚两个月才得到录取通知书的原因。</p><p class="ql-block"> 毕业这多年了我忘不了那梦中的求解,2007年,我获得中国教育影视协会大赛金奖,我终于园梦了。</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却时时在说:让我们永远记住,历史的车轮终将驶向人人平等的远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学毕业相</p> <p class="ql-block">高中毕业相</p> <p class="ql-block">重庆时报对我的报道。</p> <p class="ql-block">考取的国家一级拉丁舞教师</p><p class="ql-block">考取的国家一级拉丁舞裁判</p> <p class="ql-block">教育部聘的全国教师技能大赛评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