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超世累 共坐白云中

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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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一直有人愿意在山里度过他们的一生，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茅草屋，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留下来的文字更少——也许只有几首诗、一两个仙方什么的。

从有文字记载起，中国就已经有了隐士”。

这是比尔.波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亲身探访隐居在终南山等地的中国隐士的一段话，而促使他爬山涉水，不倦行走的缘由，则是因为一个一千六百年前唐朝的诗僧——寒山子。

比尔.波特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翻译家、汉学家，在台湾修行并翻译了《寒山全诗》后，带着“如今还有隐士么”的疑问和好奇，从1989年开始，几次到中国大陆旅行，苦苦寻找隐士，并以优美的文笔和对中华传统文化如数家珍的精通，写出了《空谷幽兰》一书。

岁月流迁，他无法知道是否能够找到寒山子这样的隐士，他也无法确定这种与宗教连接的生活方式现今还是否存在。

他从终南山东端的黄土丘陵上路，沿着老子走过的路线，向西经过陡峭的华山之巅和骊山温泉，追随着圣人的脚步，走进了秦岭山脉。

他走在尖耸的山峰和浓雾中；他拽着铁链，爬上百米高陡峭湿滑的崖壁；他走过最危险的长空栈道；他坐在土坯寺庙里，坐在小小的茅草屋外，望着绵延无尽的苍蓝的终南山，和那些隐居山里几十年的出家人攀谈。

这些现实生活中的隐士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轻松，他们并不是“在云中，在松下，在尘世外，靠着芋头和大麻生活”。

寒山子，一位中国人不大提及的唐朝诗人。30 岁那年，隐居山里，古老以来，都有人看见他，邋遢疯癫，活了一百余岁。

《太平广记》：“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历中，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当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号寒山子。好为诗，每得一篇，辄题于树间石上。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馀首。”

他“状若贫子，形貌枯瘁，叫唤快活，独言独笑，桦皮为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

我看到的画里，寒山子带着一脸标志性的大笑，眼睛眯成了弯弯的缝，大嘴咧开露出牙齿，挤出两块肥大的苹果肌。

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大笑以对的。那笑里，是不是有对“书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投去的不屑；是不是还藏着行歌而去的干云豪气？

在画里，他还手提饭桶，或拿着本书，是不是读经之后去不远处的国清寺拾得处取剩饭？

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

溪长石磊磊，涧阔草蒙蒙。

苔滑非闗雨，松鸣不假风。

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

——寒山子



南宋以来，寒山子就被日本人尊为“禅宗大诗人”。

在比尔.波特之前，五十年代洛杉矶的一次日本画展上，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邂逅了衣衫破烂，长发飞扬，立在高岩上迎风大笑的寒山子之后，立刻被吸引。

当时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正在伯克利读东方语言文学，随后老师陈世骧向他推荐了寒山诗。加里.斯奈德对禅宗有着浓厚的兴趣，而寒山子从此成了他的修行指引。他远渡日本，在相国寺和大德寺参禅。

五年后，加里.斯奈德发表了他翻译的 24 首寒山诗。与此同时，曾随他一起隐居的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发表了小说《达摩流浪者》（The Dhama Bums），主人公的原型就是被称为“美国寒山”的加里 · 斯奈德。

我没读过这本书，但我听到过无数次这部小说的结尾，获得禅悟的雷蒙对着万里之外的贾菲隔空喊出的那句经典——“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O ever youthful, O ever weeping）。

历史的一声轻叩，让加里·斯奈德与千年前的诗僧撞了个满怀。

这本由他翻译的寒山诗在美国六、七十年代风靡一时，成为东方文学的必选教材。

寒山诗的影响力远远超过李白和杜甫，成为当时美国嬉皮士的精神寄托。

寒山子于高山寒谷云缭雾绕的松涛中，破衫敝履临风高歌的形象，以及嘴角流露出的谁也猜不透的大笑，唤起了那个年代美国青年血液中自由浪荡的基因。而寒山子的诗，亦犹如空谷传声，乾坤间一段真韵天籁。

东方与西方跨越语言与时空，天台山的清旷唐音与大洋彼岸的嘻皮摇滚隔空唱和。

家住绿岩下，庭芜更不芟。

新藤垂缭绕，古石竖巉岩。

山果猕猴摘，池鱼白鹭衔。

仙书一两卷，树下读喃喃。

寒山子如雾如风的传说，延伸了我对隐士的想象，也让我有那么片刻的停顿，似乎看到了山道漫长，天低野阔。

清晨，树上猕猴出没，水潭白鹭衔鱼。寒山子背倚大树，读经修禅，一有所得，便记在树干和石壁上……

既然无法求得世俗的荣耀，何不一身轻松走向天地。隐士或许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他们眼中有我们看不到的世界，他们承载了中国文化最古老的价值观，从他们身上可以找到神话传说中的过去。

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消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在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的无人抵达之处，开荒种田，风霜枯槁，甚至忘记了时序。

他的诗如一片片飘过的落叶，让我的思绪扯着他的衣襟，追回到远古去看他的曾经。

寒山子对隐居的描述和吟咏意趣横生，每一句都是从心上撕下的真，其中的朴爽之美说出了人在寒山的原始体验，它就像纯洁的部落语言，打开了一种古老的观看。

人们把他说成文殊菩萨的化身，几分神秘，又飘飘欲仙，而他的人生脉络，却如散落在路上的历史碎片，只能从他的诗句中去拼接，去感知，感知一个不完全是喜也不完全是悲，而是悲喜交加的故事。

我和他互相看着，我觉得我能看见他，非常具体，他的举手和投足、表情和神态，都如浮雕一样，栩栩如生。

时光让我们与大唐隔了两千多个春与秋，在那个诗赋璀璨，舞乐纵情的朝代，丝绸之路驼铃悠扬，玄藏大师西行带回经书万卷，寒山子就像这绚丽多姿中的一滴水珠，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只留下山林石壁那斑驳的字句和后人梦幻的传说。

他的身世早已隐没在清风林泉的深处，只有我们今天向长安探头一望时，偶然才会想起那个崖壁上放声大笑的模糊而又遥远的身影。

中国文化很看重山岳，它们之于大地，就像穴位之于人体。

终南山自古以来就是隐逸之人的首选，“北抵黄河，南依长江，西遥昆仑，东指大海，有王者之气。祖师大德，多聚于此”。

老子在这里完成了《道德经》，著有《名山游访记》的民国大居士高鹤年也曾在终南山嘉五台访道修行，诸多古人也都在此留下了足迹，有财神，有仙家，有药王……

姜子牙、诸葛亮、建安七子、陶渊明、吕洞宾、王重阳……也都被称作隐士。

这里还出现过智正、静渊、灵裕、虚云等多位高僧大德，“名山修道，终南为冠”。终南山的山道，曾经是怎样的一种生动！

正是这些人的存在，让终南山有了一种丰满的挺拔，有了从古至今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

当下这个奔跑着制造焦虑的时代，终南山曾经的“耳不闻鸡犬之声，目不睹尘俗之境”，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前赴后继地踏足于此，以期修仙炼道。

在这里，出世和入世交替上演着。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寒山子

我们带着一大堆生命疑惑，如携带着沉重的行李，走在路上。

江湖潜沸都寓于歌舞升平之中，这样的奔赴是逃离，亦或是风雨晦暝之时的一段小憩？

或许，一个人内心深处总有一个一生必走一遭的地方。我似乎感觉到他们的盘郁之气，似乎看到他们面容带着苦涩涤荡过后的忧郁。

他们需要一种“遁世”来宣泄那些浓重粘稠的情绪，其中也不乏一些受伤灵魂的放逐，他们会在这里完成一场自我救赎么？

世间万象，微尘婆娑，我们无法如陶潜，家常无米，向人求乞，连鞋也没有，却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怨无忧，何等的自然，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

红尘流离，心在各种情绪之间反复横跳，纷乱得像葳蕤的山林，谁的生活能留白到风烟俱净的程度？

修行也好，隐逸也罢，哪怕是避世疗伤，不说根器如何，最终谁还不是守着自己，独自欢饮达旦，独自寂寞低吟？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这是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写他第二次入长安时，在月夜到终南山去造访一位姓斛斯的隐士的情形。

这样安静祥和的气息，这样的清简和纯净，今天的终南山里还有么？

当然，终南山也是包容的，只是我们看到玉的同时，也看到了泥土。

从前修行的人都要先在庙里学习几年才能进山。比尔.波特说，“当美国人要我类比中国隐士传统与美国社会一些现象时，我告诉他们隐士很像研究生，他们在攻读他们精神觉醒的博士，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欲望，有能力，有精力攻读博士”。

置身于大浪滔天的红尘之中，面对各种欲望颠沛奔波，生命的走势总能从个人身上找见曲线，或上或下，上下翻腾，这是经久不变的一种循环，而在其间进行着上与下交替的人们，都会有自己的书写和呈现。

古人当时的情形简单的多，哪怕是比尔.波特九十年代初进山探访。今天的隐士要做到前人那样，恐怕早已没有那个时代背景了。

充满必修课的都市生活，理顺好当下的轻重缓急，才是人生的终章和主旋律。

佛在高处不胜寒，蜉蝣朝夕寂灭，怎能体会沧海桑田的无常奥妙，惭愧，卑微。

参透了生命的终极真相，我说不好是感到欣喜，还是绝望，或者说，一边欣喜，一边绝望。大概就是弘一法师圆寂前写下的那句，“悲欣交集”。

厌倦仕途、崇尚自然、潜心问道，除了宗教苦行僧者，有些文人士大夫为了寻求宁静和安慰，也转向了终南山。

科考落第的，被贬放逐的，厌倦了朝廷生活的，他们需要花时间去学习遗忘。隐士，总有那么点悲壮的美感。在古代，终南山是士大夫和知识分子进出朝野的退守之地。

八世纪的时候，四十岁的王维买下了初唐诗人宋之问坐落在辋川的昔日乡村别墅。随后二十多年，半隐半官，陶醉于山壑林泉之间，同孟浩然、裴迪等好友练赋作诗，鼓琴唱合，留下了今天仍萦绕耳畔的《辋川集》，他的诗也成了大地上的山水。

“安史之乱”以后，王维彻底走向了山水和禅学。

世事沧桑，负累几许，没有风起云涌，哪来的风轻云淡呢。

因此，这篇的配乐我放上了“独坐幽篁里”。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箫声情深千尺，竹叶沙沙，深潭清冷，心从静中生，孤寂也是一种美。

无论古今，现实在每个人身上折射出来的，都是一个无可逃遁的巨大宿命。

曾经修行隐逸的士人早已不知去向，丘陵起伏着，终南山永远都在那里，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茅逢的炊烟和悠远的箫声从中原飘荡过来。

隐士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它既是让我们走，也是让我们回。

独语松涛，枕流洗耳。寒山子是寂寞的，寒山子也是热烈的，他永远都是天台山春天里盛开的妖娆。

六十岁时，寒山子或许也做好了重新出发的准备。只是当他走出山去才发现寒山还是那个寒山，世界已不是那个世界。

隐士，一条抽象的、具象的河流，记载了一个个生命的到来，生长和离去，每一朵浪花都经过阳光的抚慰和照耀。

每一个生命完成自己的方式都是不同的，蚂蚁也有狮子无法比拟的优势，上天造任何一个生命都不潦草。各适其兴，才是对生命最大的谦卑和尊重。

当我看不清前方城市的楼头和街角，或者说看了太多的楼头和街角，微微回头便成了含温带热的渴望。

初秋的暖阳里，寒山子从天台山走出，一直走到我的身旁。踩着一个古老民族逶迤的脚印，徜徉在既陌生，又感动的历史的风景中。

再也没有人笑他矮小，笑他痴傻，笑他疯颠，他的身影是颀长、旷达而又独立的。

过了秋分，暑气之终，寒意之始。空气的流动中觉出了丝丝凉意。

日子不过一如既往，听听树枝上麻雀的飞声，看看蓝色牵牛花里，几茎衰草向上横斜。

急景凋年，那又怎样。

于一室内，于心的僻静处，得到自然而然的安顿。

古代的日子，今天的日子，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管时代怎样变迁，睁开眼，都是一轮尘世的烟火。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寒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