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条

刘醒民

一碗面条

一九六八年八月十八日，我的家被抄了。原因很简单，我二哥（就是那个后来当了市法院院长的二哥）站错了队，被专政队专了政，我也随之成了“反属”。当时，我一股热流堵在胸口，使劲一咳，一口热血就喷了出来，去医大急诊“支气管扩张急性发作”。

毛主席说：“在一定条件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

坏事果然变成了好事：当年，我是学校复课领导小组的成员，曾受校军宣队的委托，为全校千余名同学做过“歌颂毛泽东同志丰功伟绩的‘大颂扬’报告”，是全校瞩目的公众人物。我吐血的事儿被当做重大新闻，风靡全校。一个月后——九月十八日，十二中学动员下乡，我却被破例地留了下来。

转过年来，二哥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我的心也活了起来。

人都有从众心理，我打心眼里还是想随同学们一起下乡的。于是我就背着家里去昌图“考察”了一番。

十二中学下乡的地点是昌图县老四平、横沟子、牤牛哨三个公社，哪个青年点都有人认识我，我可以走到哪，住到哪，吃到哪，不过昌图县的狗很不友好，跟它们讲对客人要尊重，没用！每当我经过一些村庄时，就会有一、两条不识趣的狗追出来狂吠，一追就是一、二里地。我怎么解释也不行，只好捡了条粗木棍，拿在手里壮胆。就这样，我从横沟子走到牤牛哨。

　　毛道上跑来一匹驴

一天将近晌午，我路过一片田地，一群人正在地里刨茬子，忽然有人发现了我，远远地喊道：“你是刘醒民吧，你下到哪啦？”，“我还没来呢，我是来“踩点”的，看看哪个地方好！”我远远地回答。“那你看我们这儿怎么样？”人群中有人问道。我应声跑了过去。原来是我校一年九班的插队的地方。

我和一年九班的同学聊得正欢，这时从远处毛道上，远远地跑来了一匹驴，驴身上好像是驮着什么东西。那匹驴越跑越近，原来是驴身上趴着一个人。驴身上的人也使劲仰起头向我这里张望，四目相对，如电光火石一般，“宋世文！”我惊叫道。“刘醒民！”宋世文“倏”地从驴背上一个鲤鱼打挺，弹了下来，惊喜地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大喜事，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他乡相见，欣喜若狂，世文围着我又蹦又跳：“毛道这边就是我们朝阳公社东良大队，那儿就是我们青年点，”世文指着远远的一处房舍扯住我，好像生怕我跑掉一样。

我随着世文去了他们的青年点，还没进院子，世文就大声小气地喊道：“你们看谁来了！”

他这么一喊，屋子里的同学们全跑出来了，搂的搂，抱得抱，勾肩搭背把我簇拥到屋子里去了。

“刘醒民来了，中午做好吃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对！做好吃的！”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

杨振英负责造厨。

杨振英高挑的个子，瘦削的脸膛，卧蚕眉，丹凤眼（单缝眼），说话时总是抿着小嘴，一副腼腆的样子。

振英象家庭主妇一样，麻利的系好围裙，下厨造饭。合面擀面条。哒，哒，哒，随着剥刀和面板的撞击声，小山一样的刀切面出现了。厨房里二十四印大铁锅中的水已翻花。面条下进去，不一会就做得了。

振英把面条捞在一个口径足有一米的生铝大铝盆里，过上凉水，端到里间，又去厨房炸鸡蛋酱。

记不清是谁先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随后其余的人就“哄”地一下子冲上去，屁股朝外头朝里，围住大铝盆，一通猛捞。

这时振英又把炸好的鸡蛋酱端了进来放在炕沿上。浓郁的酱香、蛋香、葱花香，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人们又冲上去把装酱的搪瓷盆舀了个底朝天。

振英用腰间的围裙擦了擦手，然后拿起笊篱在大铝盆里为自己捞面条。可不管振英怎么努力，始终也没有捞到一根面条。大铝盆里就象被滤网滤过了一样，除了面条汤什么也没有。

振英呆呆地站在大铝盆前，约莫有一两分钟，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好尴尬......

五十多年过去了，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五十多年来，我到过许多地方，走遍了半个地球，吃过各种各样的面条，都没有振英做的有味道。

　　刀切面真好吃

　　一九九二年，我作为沈阳市政府新闻代表团的成员，出访比利时王国。出访结束后，比利时政府派专人专车陪我们游览西欧。

一天中午在德国的北海，比利时政府的陪同我们的接待秘书黑格尔，用生硬的汉语问我们：“该吃饭了（乐），你们想吃什么（神摸）？”有人接茬说：“离家好多天了，想吃家乡的面条！”“好，我们就吃面（免）条！”黑格尔笑着回答。黑格尔秘书的太太是我们中国西安的姑娘，他的汉语都是婆娘教的。

于是，我们找到了一家中餐馆，每人点了一碗面条。

不一会儿，面条上来了。一半面条一半粉条，还有一些红红的高粱米粒儿似的东西。

“这哪是面条啊？就是面条烩粉条吗，”我嘟囔道，“还不如杨振英的面条好吃。”

“杨——振——英？什么意思？我不懂，”黑格尔疑惑地问。

“杨振英是我国的一级面点师，做的面条老好吃了，”我随口胡诌。

“太好了（乐），将来有机会我去中国，你能请他为做面（免）条吗（马）？”

“能，能，一定能！”我顺水推舟，心想，反正那是没影的事儿。

“密斯刘，你不要小（笑）看了这碗面（免）条，这可是人民币（比）一百二十元一碗哪，”黑格尔又解释道，“那不是粉条，那是鱼翅。德国北海的鱼翅是世界上最好（耗）的鱼翅，一般人想吃都吃不到。那红色的也不是高粱米（迷），那是鱼籽酱（江）。这里的鱼子酱（江）世界有名，是鳟鱼的鱼籽。热水无好（耗）鱼，这里地处高纬，是世界上最冷的水域，鱼籽的质量最好（耗）。”

听了黑格尔的几个“最好（耗）”，我仔细品了品面条，还是没有振英做得好吃。

　　

出访比利时王国

　　振英，我俩同窗一回，也不知道你贵庚几何。按国人的惯例“肩膀头齐为弟兄”，你个子高是兄，我个子矮是弟。老弟冒昧地说一句，如果今生还能遇见你，想吃什么面条随你点，哪怕你就是想吃金条，我也请你！

　　因为，那不是面条，是情谊！

2021年9月25日于沈阳长寿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