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风月

树榕

<p class="ql-block">明城不是城市,是东北黑土地上的一座小镇。</p><p class="ql-block">吉林督军张作相修建吉海铁路的时候,在那里设了一个火车站,管事的老爷听说那里有个屯子叫小城子,想想这条铁路是中国人自己修建的,就为这个火车站起了个名字叫“明城站”。后来站名变成了地名,明城就这么叫开了。</p><p class="ql-block">明城虽小,但因为是镇政府的所在地,管着方圆几十里的村子,也算得上是那里的“中心城市”了。</p><p class="ql-block">和明城相识还是在一九七七年。那时候中苏关系紧张。沈阳军区要修一座远程轰炸机场,选址在明城,我们团参加了施工。</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明城很简洁,像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小苗苗,虽然有了青葱的模样,却还没有脱去土味。最繁华的地方是火车站,站前那儿有个国营商店,一条大路,沿街的房子,还有一个卫生所。</p><p class="ql-block">我们连的任务是修建一座加油站和一条铁路专用线。住在明城西边的石山村。</p> <p class="ql-block">在那个年代当兵的人,几乎都参加过国防施工。越是危险越向前是人民军队的传统。建国时期偏远的公路、铁路,几乎都是部队修建的。</p><p class="ql-block">军人的牺牲岂止在战场!川藏公路平均一公里就埋葬着一名英烈,川滇公路每500米就有一名军人献出生命。战争是军人的荣耀,建设也有军人的功勋。</p><p class="ql-block">比起在恶劣条件下施工的部队,我们在明城的施工就幸运多了。住在老乡家里,施工现场也在村庄附近。</p><p class="ql-block">走出封闭的营房,看到的都是新鲜事物。还能改善伙食,每天都是大米白面,吃上猪肉炖粉条子。</p><p class="ql-block">与营区的训练相比,施工考验的主要是体力。那时候很少有机械作业,除了远途运输,像土工作业这样的活,靠的还是人工。每天在烈日下敲碎石,平场地,打路基,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劳动,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p> <p class="ql-block">施工最危险的作业是爆破。在平整加油站场地的时候,要削掉东侧的半个山粱,连队在300多米宽的山梁上设置了20多眼炮,装了几百公斤的炸药。一齐点响后,真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感觉。</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传统是最危险的活都由党员干部担任,像装药、点炮这样的任务自然都是由班排长负责的。战士们隐蔽在安全的地方。为了防止疏漏,连队在放炮的时候还要安排几名观察员。韩和臣是77年入伍的新兵,朝鲜族人,入伍前在家就是党员。便自告奋勇地当了观察员。那次,20多眼炮一齐爆响时,漫天的土石飞射而下。韩和臣躲着石头向后跑,不小心就掉进了身后的大坑里。后面看见的战士就惊慌地喊起来,“不好了,韩和臣掉井里了!”。连首长赶紧跑过去,看见他从大坑的土层里钻出来,露出一口白牙憨憨地笑。</p><p class="ql-block">后来我们俩一起到重组建的一营搭班子,我当营长,他当教导员。提起这段往事。我对他说,要是当时有一块石头砸你脑袋上,你就光荣了!他还是那样的憨笑,“老子的命金贵着呢,哪能那么轻易就没了!”。</p> <p class="ql-block">施工死人的事在部队也是时有发生的。三营就曾经有一名战士挖沙子塌方被闷死在沙坑里。一营的一个排长,湖南人,放炮炸石头,在用炸药扩炮眼的时候把双眼炸瞎了。我和他还是还是比较熟的,曾经一起在军教导队集训过,休息的时候曾一起去过北山公园的湖里划过船,还留下一张划船的照片,前些日子翻旧物时看到了,心里一阵唏嘘!</p><p class="ql-block">有时候我就在想,选择当兵这条路,其实就是拿生命作一场搏弈。不论是和平年代还是战争时期,军人的价值就是生命。当使命需要生命的时候就得毫不犹豫地付出。盛世繁华,万家祥和,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群人的存在,和平与安宁才有了保障。</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军民关系很融洽。绿军装红帽徽是信任的符号。穿一身军装走在路上,总会发现羡慕的目光。这种被人羡慕的感觉,让兵们倍加珍惜自己的行为和形象。</p> <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去团部送材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声:“解放军同志,快点帮帮忙!”。</p><p class="ql-block">我回头一看,一位大嫂抱着幼儿,满头大汗,边跑边焦急地把孩子递给我。</p><p class="ql-block">我一把接过孩子,发现孩子正在抽搐,知道孩子病的很危险。便疯了一样地向医院跑。医生见我们来的急,二话没说,马上抢救。在孩子转危为安时,我悄悄地退出人群,离开了医院。这件事,除了我的日记上有记载,至今没有任何人知道。人的一点善意,就是滋润灵魂的营养剂,多了就是德行。</p><p class="ql-block">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总会遇见不一样的事,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一群旺盛的生命走出营区,走进乡村,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石山村是一块山中的平地,一条矮矮的山梁将它与城镇的喧嚣隔开。村南是山坡地,越往南地势越高,最高处就是黑顶子山了。静静的饮马河在村北的山脚下蜿蜒地流淌,深情地拥抱着一大片丰腴的土地。</p><p class="ql-block">一条村路将石山村分成东西两半,东边的大,西边的小。村东的山梁上长满了矮树和荆棘,一条小路斜刺里穿过權木丛,通往城里的大道。每到夜晚,就会有一些猫儿狗儿的在那里窜来窜去。</p> <p class="ql-block">分散住在老乡家里,给连队的管理带来了很大的难题。连队干部最担心的不是完不成施工任务,而是违反群众纪律。</p><p class="ql-block">连长负责组织施工和行政管理。指导员负责思想工作和维护纪律。</p><p class="ql-block">那天中午,生产队长来找指导员。说有社员反映,半夜里有战士到老乡家的院子里趴窗户。</p><p class="ql-block">这可是不得了的情况。</p><p class="ql-block">指导员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东北农村住的都是南北炕,南炕和北炕之间隔着一小块空地。老乡住南炕。我们来了,就把北面的炕腾出来让我们住。晚上睡觉时,讲究点的人家会在中间拉个布帘,但大多数人家就是头对头的在两铺炕上睡。</p><p class="ql-block">东北农村的房子南北都开窗户。但北面的窗户小,南面的窗户大,几乎占了整个墙面。从院子里趴窗户瞄的一定是南边老乡的炕。这个情况很严重。</p><p class="ql-block">一下午,我看见指导员都在苦思冥想。</p> <p class="ql-block">晚上,指导员对我说,今天夜里我们俩查岗去。</p><p class="ql-block">夜间两点钟是交岗的时间,我们把查岗的时间选在一点半。我和指导员半夜起床,向岗哨的位置走去。</p><p class="ql-block">岗哨设在村头,靠近连队做饭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夜晚的乡村真的很静,诺大的村庄沉浸在梦乡。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洒了一地柔软的银辉。蛐蛐在草丛里啾啾地叫,听得见解放鞋踩在沙土路上的沙沙声。</p><p class="ql-block">哨兵发现了我们,端着枪询问“口令”。</p><p class="ql-block">我赶紧回答口令,并随声索要回令。</p><p class="ql-block">指导员走过去,问了一些情况,嘱咐哨兵要保持警惕,并问清了带班哨兵的位置。连队夜间站岗,每班都是两个人,一个明哨,一个暗哨。暗哨也是带班的人。</p><p class="ql-block">我们没有去寻找那名暗哨,而是走进村子里巡视。</p><p class="ql-block">一排一排的农家院都在静静地酣睡,没有一家亮灯的。我们正在一户一户地仔细察看。突然,一个影子从草堆底下蹿出来,一晃就跑进了院子。我惊讶地喊出声。“不好,指导员,有情况!”</p><p class="ql-block">指导员也加紧脚步跟过去。院门敞开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们,一对大鼻孔呼呼地喘着粗气。</p><p class="ql-block">难道真的发现了,要是真有其事该有多尴尬。可又感觉有点不对劲。</p><p class="ql-block">仔细一看,原来是头小牛犊子被惊着了。我们俩相视一笑。</p><p class="ql-block">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就到了换岗的时间。只见带班的哨兵走进一户农舍,那个农舍的灯就亮了。不一会,出来两名换岗的战士。完成交接班,下岗的哨兵又走进了农舍,屋里的灯又亮了一下。</p><p class="ql-block">村庄恢复了平静。一切看似都很正常,没有遇到我们担心的情况。</p> <p class="ql-block">谁知第二天中午,生产队长又来找指导员,说“半夜三更的,人家两口子正在亲热,你的战士就把灯打开了”。说的指导员张开的嘴半天也没合上去。</p><p class="ql-block">事情到了不得不召开干部会研究的程度了。</p><p class="ql-block">那天的干部会扩大到了所有的班长。指导员介绍完情况后,叫各班长排查。班长们异口同声地说,不可能呀,这些日子战士们累的倒头就睡,夜里都不起炕!</p><p class="ql-block">那问题出在哪呢?</p><p class="ql-block">还是六班长提供了一个情况。</p><p class="ql-block">说有一天夜间交岗时,因为要隔排交给下一个班,副班长不清楚七班住在哪里,找了好几家才找到。</p><p class="ql-block">找到六班副一了解,确有其事,他怕打扰人家休息,就趴到窗户上先看看北炕上住没住人。等找到七班长时,已经过了交班的时间。</p><p class="ql-block">至于夜间开灯的事,班长们说,夜间站岗回来,进屋都要开灯的。</p><p class="ql-block">情况弄清楚了。于是连队作出两条规定。一、夜间实行包岗制,每班一宿,不许跨班交接岗。二、站岗回来不许开灯,脸只许朝北,不许朝南。于是,军民两安,关系更加融洽。</p><p class="ql-block">一想起连队曾经的这些规定,我就想起红军时期的“三大纪律六项注意”,“捆铺草,上门板,洗澡避女人”大概也是这么来的。</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们移住烧锅朝鲜族村。修建一条横跨饮马河的公路桥。要赶在结冰前完成施工,工作量依然很大,战士们每天起早贪晚,一身泥巴一身汗。</p><p class="ql-block">烧锅朝鲜族村住的都是朝鲜族人,朝鲜族人勤劳,能歌善舞,家家收拾的都很干净,特别是那个白铁锅盖子,擦的锃亮锃亮的。朝鲜族的咸菜也很好吃,每次吃饭,房东都会给我们拿一点。</p><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的烧锅鲜就很富,生产队给每户村民统一盖了砖瓦房,一排一排的房子整齐划一,煞是好看。村里还修建了幼儿园,有儿童专用的游乐场。一进村就能看见那座漂亮的幼儿园,听见幼儿老师带领孩子们游玩的欢笑声。</p><p class="ql-block">我住的那户房东是对年轻夫妇,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晚上我经常熬夜写材料,真的是影响了人家的休息。房东大嫂是个热心人,中午天气热,她会把熟透了的西红柿切成瓣,散上白糖让我和她爱人一起吃,那股子甜味至今也未能忘记。</p><p class="ql-block">我们师是战备值班师,即使外出施工,也都要带上真枪实弹。我是连队的文书兼军械员,为了方便管理,连队把枪支弹药都集中到我住的老乡家里保管。长枪短枪手榴弹占了大半个炕。有时候有事出去,房东不在家,把门一关就走了。想想那时候的社会治安真是太好了,要是放到现在,不知道会有多危险。</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东北农村,汉族人喜欢种旱田,朝鲜族人喜欢种水田。一多半的水稻都是朝鲜族人种的,那金色的稻浪是朝鲜族人的最爱。饮马河水浇灌了两岸的稻香。每天下午,我都会沿着饮马河边的小道,哼着“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歌,走到四、五里外的工地。战士们一见到我,老远就会喊:文书来啦!来给我们鼓劲啦!你写的稿子真好!每当此时,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就会乐和和地抢过他们手中的工具,帮他们干活。</p><p class="ql-block">饮马河桥的施工点离先荣连队的施工点不远,他们在山里边修机窝。住在山上的工棚里。有一次我去看他,他领我看了那些机窝,整座山都掏空了,从山后一直穿到山前,连着山凹里的跑道。那次他告诉我,有几个同学已经考上大学了,还有几个入了党,当了乡村干部。毕业三年了,是该有所收获了!</p> <p class="ql-block">一九七七年,是我的幸运年。那一年,好像所有的希望都在发芽。七月,我入了党。十月,我被定为干部培养对象。十二月,干部股长找我谈话,问我想不想在部队长期干,想不想上军校。梦想中的一切美好,仿佛就在眼前,伸伸手就能够到了。</p><p class="ql-block">指导员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青春与青春还是碰出了火花。部队回到营房后,从明城飞来几封绵绵的情书。</p><p class="ql-block">年底,收到情书的战士都复员了。</p><p class="ql-block">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也能没马蹄,人生失去目标,就会迷失在来时的路上。</p><p class="ql-block">一处风景一处人,流连在一处风景里的,皆有因缘。</p><p class="ql-block">明城的月亮依然高高地挂在天上,多情的兵哥哥早已远走他乡,只有那融融的月色,依然柔柔地洒在乡间的小路上。</p><p class="ql-block">青春没有错,错的是时光,风太温柔,你太孤独。</p>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