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之歌 】 孤独的守护

徐茂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这是我今年第三次西梁之行。</p><p class="ql-block">包家湾村,位于县城西北15公里处,这里是我行程的起点。前两次到这个村,我和村民们围坐在村头的土塄上,望着不远处县城的高楼,拉呱了许多关于农村的所谓“闲言碎语”。</p><p class="ql-block">那时,地里的玉米苗刚露头,野鸽子一队队地从我们眼前飞过,大家聊得很融洽,没有磕碰,没有龃龉,更没有争论,只有述说与聆听。</p><p class="ql-block">这一次,我没有进村。村口的那几棵老榆树显然把我当成了惯熟的朋友,它们于秋日午后的艳阳里,扯一块浓荫,供我歇息。瞅着地上被秋阳渐渐拉长的树影,我起身出发。要走的路还长,想起来,我的神情有些恍惚……</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一路向西,郭家河村到了。</p><p class="ql-block">这个村子所处的地势还称不上梁,只能说是缓坡,层层梯田连成片,铺展得很远。村子里有座靖边楼,据说有些年代了,我在楼下呆了一会儿。</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紧邻郭家河村还有一个出了名的村子,叫五王城村,这次,我不准备去那个村子了。它的历史相当悠久,并且流传下来许多关于王与战争的故事。我向来讨厌历史,翻开记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那些发黄的史书,哪一页不是王侯将相书写的呢?哪一页又能是劳苦大众书写的呢?此时,一位大诗人憔悴的面容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就是忧国忧民的杜甫;他的那些关于“安史之乱”的诗篇,才是原汁原味的纯净历史。</p><p class="ql-block">继续向西走,爬过几道坡,到了南庄子村和大双碾村一带。这时,我才领略到了梁的地貌——地势虽然比县城所在的平川高出了许多,但平坦开阔,一块块展拓拓的农田延伸得很远很远,一直到地平线。我想,这绵延几十公里的西梁,应该是全县的大粮仓。</p><p class="ql-block">中秋时节,庄稼地里的玉米不再翠绿,而呈墨绿色。车子行驶在青纱帐般的玉米田间,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一棵棵直挺挺的玉米杆子紧抓泥土,它们好像在感恩大地的滋养,又好像在憧憬蓝天的苍茫;待到收获的季节,它们会堆积起希望的金色亮光。</p><p class="ql-block">走下一道长坡,低洼处有个大村庄,叫东秀庄村,这是西梁上最大的村庄,也是乡政府所在地。村中心的广场边围聚着二三十个人,我悄悄地坐在边角处,歇歇腿。</p><p class="ql-block">我的眼前似乎仍然漂浮着一片片墨绿色的玉米田,但那仅仅是背景而已,真实的眼前围坐着清一色的老年村民;五十多岁的我身处其间,一枝独秀,还算年轻人呢!此刻,我这个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中年人,心里泛起浓郁的失落感。我倒没有感慨年华飞逝的矫情,而是为土地担忧。</p><p class="ql-block">村里的年轻人都一窝蜂地挤到城里,留守在村里的老年人终究要相继离世,那么,大片的耕地由谁去种呢?在并不遥远的记忆里,我们经历过“耕地撂荒”的残破景象啊!假如历史重演,荒芜的恐怕不再是土地,而是我们的道德和心灵。更让人揪心的是,这种假设不是没有可能变成活生生的现实。村民们向我讲述过这样一件事情——</p><p class="ql-block">他们曾经受雇到外地的一个大型农场锄草。农场很大,流转来的耕地有几千亩。田里的苗子稀稀疏疏,长相凄惨。善良的他们问及收成,老板不耐烦地说:少管闲事,只管锄草!后来,他们才渐渐弄明白,老板的心思不在卖粮食获利,而是套取国家的种植补贴。</p><p class="ql-block">我毫不怀疑村民们所言的真实性。任何一个人,一旦失去规矩和道德的约束,那么他追逐利益的欲望,就会像毒蛇一样吞噬掉本来就脆弱的良心。我瞅瞅老农们似乎无奈却又羡慕的脸色,起身,默默地离开了东秀庄村……</p><p class="ql-block">秋阳西斜,柏油马路上漂浮着氤氲的雾气,斑斑驳驳的树影在车轮下演奏着光与影的旋律。</p><p class="ql-block">踩脚油门,马达轰鸣,继续西行。</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地势愈来愈高,沟壑纵横,起伏不平。山梁上手掌般的农田和山沟里稀疏的树木,高低错落,呈现出熟悉的黄土高原地貌:风硬,刀子一样,在大地上砍削,露出了黄土的骨头。</p><p class="ql-block">路边的村庄,在黄土崖旁坚挺着农耕文明的遗脉。散落在崖边的窑洞,在篱笆墙的陪伴下,昂着土黄色的半圆脸与最后一抹夕阳告别。</p><p class="ql-block">白草庄村到了。</p><p class="ql-block">此前经过的几个村子,虽然暮气沉沉,没有多少活力,但村容村貌还算是整洁的。白草庄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冷冷清清,散发着衰败萧条的气息。</p><p class="ql-block">我来的时候,村子里正举行一场安葬仪式。据村民们说,安葬的老者是一位七十五岁的女性,叫秀姑。秀姑的丈夫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两人唯一的孩子是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安家。三年前,秀姑的孙子出生,她就去了上海帮儿子带小孩。期间,秀姑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和南方长大的儿媳妇经常闹些不愉快,她要求带上孙子回白草庄村生活,儿子没有同意她的请求。慢慢地,憋屈难捱的秀姑就得了抑郁症。最终,一头扎进了黄浦江……</p><p class="ql-block">围观葬礼的老人们七嘴八舌地絮叨着关于秀姑的一些记忆,他们有何感想,我不得而知。喧闹的鼓乐声在山沟里幽幽回荡,我不知道这鼓乐声能否把秀姑的灵魂从遥远的黄浦江畔超度回这土黄色的窑洞里?</p><p class="ql-block">我退出人群,远远地坐在了一棵大柳树下的石头上。几个月来,我看到和听到的那些关于农村老年人生存状况的碎片,此刻便清晰地连成一片……</p><p class="ql-block">留守在村里的这些老年人,他们要么蹲守老屋作“空巢老人”,要么随儿女到城里作“抑郁老人”。不管哪样,他们总摆脱不了孤苦伶仃的煎熬。在农村,子女们不在身边,寂寞的日子封杀了他们渴望倾述的欲念,只能以清风明月为伴。到了城里,生活习惯的迥异,文化素养的差别,使得他们很难融入城市生活,只能孤零零地返回农村,或者抑郁地呆在城市。回村也罢,留城也罢,对于老人们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煎熬,这种煎熬比缺衣少食的拮据更损耗老人们的精气。</p><p class="ql-block">送别秀姑的吹打声渐渐消散在山沟沟里,她被抬上了梁头。我不知道回到村里的秀姑是完整的肉体,还是一捧骨灰,无论如何,她走了……</p><p class="ql-block">秋天的太阳,涨红了大大的圆脸,着急地落山。我也得走了,继续西行。</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车子像秋风里的一片落叶,飘下一道长坡,缓缓地停了下来。眼前的景色让人为之一振,耳目一新。</p><p class="ql-block">我坐在刘家嘴小桥高不盈尺的栏杆上,环顾四周。这是一道长长的绿色山沟,公路就在沟低延伸。沟两边灌木丛生,茂密葱茏。时值中秋,草木的色彩初现斑斓,深绿、淡黄、黄绿相间,崖头俨然有了层林尽染的派头。路两边身材修长的杨树蓊蓊郁郁,但没有遮天蔽日的晦暗,给人的感觉是疏朗清明,闲淡幽静。</p><p class="ql-block">小桥的旁边立着一块木质的路牌,牌子上标注着几个村名:刘家嘴村、吴家沟村、下会子村、上洼村、苏家梁村、西梁墕村。在我的印象中,这些村子,它们默默地蹲守在山沟里,像一个个生命即将枯竭的老人,蜷缩于土墙下,在夕阳的斜晖里打盹。</p><p class="ql-block">我身处幽静中,前行的热情也慵懒下来,更何况太阳快要落山。“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古人的一些话,常常压迫得我们现代人哑口无言,我实在没有什么恰当的词语来表达此时此刻的感受了。不过,我的意念里的“断肠”,与离别丝毫不沾边,更浓烈的是触景生情的冲动。控制我的思想的魔力,仍然是农村、农民、农家孩子……</p><p class="ql-block">谁都能看到,这些年,政府把农村的人居环境建设得非常好,怎奈年轻人都涌向了城市,农村实质上就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养老院。</p><p class="ql-block">我曾经数次溜达到县城里的两大移民小区——百梦园、阳光小区——闲转悠,时间是半前晌或半后晌,这本应该是人们上班做事的黄金时间。可是,小区的大门外,人头攒动,闲人堆积,热闹得很。令人惊讶的是,所谓的闲人都是些青壮年,他们嘻嘻闹闹地沉浸在玩扑克牌的游戏中。这些从农村进入城市的青壮年,他们是衣食不愁,还是找不到工作?我不得而知,但我觉得,这怎么也不是一种正常现象吧。</p><p class="ql-block">当然,那些在城里找到工作,一心一意过日子的男人们,他们之中部分人的遭遇,也令人唏嘘。本来,他们在融入城市后,凭自己的智慧和勤劳,收入并不错;又有父母在村里种地,随时给他们送粮送钱,日子过得应该很滋润。可是,问题还是出来了。</p><p class="ql-block">年轻的农村媳妇儿们进了城,花花绿绿的诱惑潮水般涌来,有些女人就难免被潮水冲走——跟上新男人,跑了!留下的孩子谁来管?只能由爷爷奶奶拉扯。这些孩子,亲娘不见了,父亲没时间管,爷爷奶奶老了,怎么办?天知道!</p><p class="ql-block">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身边的草丛里“扑棱棱”地飞起两只野鸽子,崖头滚来几片乌云。怕是要下雨了,山里的雨说来就会来,我还是动身吧。走出西梁,还有一段路程。</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秋雨还是淋淋洒洒地落了下来。</p><p class="ql-block">前方,地势渐渐开阔,大片大片的玉米在濛濛细雨中摇曳着绿色的梦幻,路边的村庄被细碎的雨丝切割成一幅幅水墨画。崖窑村、郝坡村、田家坡村……渐渐从车窗外滑过,零星的炊烟在雨雾中袅袅徘徊,刚刚升过屋脊,又缓缓垂了下来。</p><p class="ql-block">走到阳宅村的时候,车顶“噼里啪啦”一阵响,下起了冰雹,黄豆粒大小的冰子儿在马路上“蹦蹦”乱跳。车停在路边的一家简易小卖部门前,主人善言话多,不一会儿,我们就熟识了。</p><p class="ql-block">太阳落山,天色暗了下来,冰雹停了,雨却大起来。主人两口子相邀吃晚饭,我婉言辞谢。男主人见我认生,把一碗热腾腾的饭端到我手边,说:吃哇,要没下毒,你当我是孙二娘!话已至此,不得不吃。这是一碗土豆炖南瓜,说实话,好吃!女主人又端上来一碗小米稀饭,还夹了一筷子老腌菜,好喝!</p><p class="ql-block">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的村子里,在这样的房子里,吃着这样一顿饭,我似乎嗅到了浓郁的泥土芳香,我的身体像久旱逢甘霖的卷曲的玉米叶子,慢慢舒展开来,每一根神经好像就是一条条欢快的小溪水,流啊流……</p><p class="ql-block">吃罢饭,我们三人聊了很久,雨还在下,愈来愈大,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男主人说:今天你走不了啦,出了乡道,路上拉煤的大车多,司机们喜欢开着大灯,你眼睛不好,晃得够呛,怕出事。在我小卖部凑合一晚上,明天早早回去哇。</p><p class="ql-block">确实,我戴九百度的近视眼镜,走这样的夜路,实在胆怯。看我犹豫,男主人说:我们两口子回家住,不远,就在前面。你把小卖部的折叠床打开,躺一晚上,也能将就。你明儿早早回城,我们起床迟,你自己泡袋方便面吃吧。走时锁上门,钥匙我们拿走。</p><p class="ql-block">我没有拒绝男主人的安排,他们两口子共同撑了一块很大的塑料布,钻进了雨地里……</p><p class="ql-block">这一晚,我没有合眼,但我很精神。自从十五岁离开乡村,这是我第一次在村里居留。虽然住的不是自家老屋,但我很坦然,很踏实。雨夜中,我想了很多很多关于农村和城市的事情。</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个地方,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县城,经济相对落后,几乎没有什么工业,农业是经济支柱。这几年,愈演愈烈的城市化像一台大功率抽水机,把村里的年轻人都吸走了。照这样下去,农村终究会渐渐消失,只是迟早问题。农村一旦消失,与之相关的文化、道德、精神也会随之衰微以致消失。</p><p class="ql-block">我们民族的文化之根在农村,根没有了,枝叶枯黄、凋零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这几年,我愈来愈觉得,城市化的过程,就是消灭传统文化的过程。当更多的人涌入城市的时候,人们的生存压力就越来越沉重。不难想象,当一个人在喧嚣、势利的环境中为毫无上限的欲望所控制的情况下,善良、正直、诚信、宽容……这些传统美德还能够延续下去吗?灯光闪烁、人声鼎沸、物欲横流的城市,就是一个黑黝黝的欲望之窟,一但掉进去,人的眼睛就会冒绿光,牙齿就会闪金光,哪里还顾及什么仁义廉耻!</p><p class="ql-block">今晚,我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农家过夜,他们不仅给我饭吃,并且把半个家当托付给了我。我在城市住的楼房,对门是二十多年的邻居,竟然和我没有说过半句话。他们的小孩好奇地迈入我的家门,就被他妈妈一把拽出去,还从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这个孩子被拉回家,仍然遭到母亲的训斥:不要跟陌生人讲话!</p><p class="ql-block">我在西梁上的村子里跑进跑出,尽管我是个陌生人,但是,村民们乐于把他们的喜怒哀乐之情一股脑儿地倾诉于我,那真是掏心掏肺,毫无保留。在城市,星期天的下午,我习惯去广场跳舞。拉着舞伴的手,搂着舞伴的腰,感受着她呼出来的气息,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有时斗胆相问,对方冷冰冰地抛来一句硬生生的回答:个人信息,无可奉告!</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窗外的秋雨,小了点,淅淅沥沥,要停的样子。我的思绪却绵长起来,越飘越长……</p><p class="ql-block">在这个充斥着浮躁与功利的社会现实中,不管如何剥蚀,每个人的生命元素中,最初的那些记忆都是种子。虽然我油腻的躯体浪荡在城市,但我清俊的灵魂永远安放在农村。村庄可能消失,但我的头发丝里渗透着泥土,我的眼底沉淀着泥土,我的牙齿里镶嵌着泥土,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泥土,我的脚趾里永远沾着泥土……</p><p class="ql-block">天色微明,秋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该走了,回城里的学校给学生们上课去。</p><p class="ql-block">锁门前,我摸索出一百元钱,放在了柜台上的一个塑料盒子里。在摁下铁锁的一刹那间,我改变了注意,又把那一百元钱快速地拿回来,装入裤兜。</p><p class="ql-block">在上车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晨光里巍然挺立的西梁。在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中,像西梁上这样的村子,迟早会消失;我们这些出生在农村的人们就将失去故乡,那么,我们飘荡的灵魂该安放在何方?没有了故乡,难道我们就是真正的游魂了?!</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