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有很多故事没有人说

戴钟伟

其实还有很多故事没有人说

 

九月初的一天，正在办公室处理公文，忽然看到微信里有一条新消息，是童哥。七月底在延安路高架旁那个热气羊肉馆里，我们和一班型男秀女为潇洒哥赵英俊过了一个特别的主人公永远缺席的生日。席间，我和童哥相望一笑，好多话都在酒里。当年我们只是以为导演了一档节目，没想到竟然和一个初看拗口，念顺了又觉格外酷爽的节目名字，以及一帮年轻我们很多的男男女女纠缠了这么多年，而且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大没小的，年龄感诡异地模糊一片，似友情，又似亲情的那种感觉，谁都说不清楚，也没人在意。那天大家意犹未尽，都撺掇那场生日会的总策划吴斌再组一个九月的局，为了缅怀15年前的那个不羁的夏天。我对童哥发来消息直觉的联想，是又一次缅怀之旅的邀请函。点开一看，是，也不是。不是上海大舞台附近的岁月情怀杀邀请，而是一个小小的求助，但也和15年前的那个夜晚有关。童哥说王啸坤和俞思远9月21日要在抖音上办个小型的直播演唱会，主题就是为了纪念“2006我型我秀”总决赛15周年，“南远北啸”相隔这么多年，将要再度合体在舞台上。为此，他们想找一些当年比赛时的画面，所以找到了我这个当年的总制作人、总导演这里。

我说可算碰巧了，我手头正好保存着当年型秀比赛的节目光碟，特别是从2006到2008年那三届，是几乎全部完整保留的，因为那三年对于我的电视导演生涯而言，是一个别人并未觉察，对我而言却是深刻而重要的思想转折期。在三年的节目里，最辉煌的无疑是2006那年的，那年的节目光碟除了节目组自己刻录的私藏版，还有一套非常特殊的版本，市面上很少见，是冠名赞助商可口可乐公司雪碧品牌特别印制的，仅送给VIP级别伙伴的尊享礼品装。雪碧市场部的朋友文森特叶曾很自豪地告诉我们，2006那一年雪碧品牌不仅在中国市场的总销量第一次力压常年冠军可口可乐，而且赞助《我型我秀》的专案，力挫群雄，获得了亚特兰大总部颁发的亚太地区年度最佳营销案例大奖，物质精神双丰收。那时应该算是电视真人秀与商业广告商蜜月期的萌芽阶段，媒体平台上娱乐内容的市场属性和价值被发现、被开掘。至于一档娱乐节目到底对GDP有多少的拉动作用我们没有关注过，仅从我们作为电视节目制作人的角度，确实觉得那段时光属于两情相悦，彼此成就的黄金时代了。2006年9月22日子夜时分，王啸坤作为年度总冠军飞翔在上海大舞台空中的时候，无论在场的还是屏幕前的，所有人都是发自心底地感到骄傲和愉悦，每个人眺望远方时，看到的都是繁花似锦。

借着梳理节目光碟，准备快递给“南远北啸”兄弟二人，重新翻看了一些可口可乐公司内部总结材料，特别是“2006我型我秀”节目海选的宣传品和地面推广的花絮报道，不由感慨丛生。那年的型秀为了在前期给节目宣传造势，导演组脑洞大开地创意策划了一组幽默短片，短片的主角，就是赵英俊和段曦。当时节目经费紧张，请不起什么有名的艺人，就将目光聚焦在了上腾娱乐旗下往届的选手身上。赵英俊一直都在和我们制作团队一起跑全国赛区海选，基本算是编内的“工作人员”。应该也就是那一次，那后来成为标志的爆炸头才首次出现在音乐怪才赵英俊头上，“潇洒哥”就此行走江湖，直至后来成为一个江湖传奇。当时的潇洒哥，演起型秀搞怪小品的时候，带着东北人特有的喜感，又混杂着一些昆汀 · 塔伦蒂诺电影式的后现代意味，即便15年后的今天再看，依然不改那种粗粝鲜活中透着的新锐和先锋。可惜当年没有“抖音”也没有“快手”，否则赵英俊也许在他的音乐才华被市场承认之前，大概率会先以“潇洒哥”的IP成名立万，拥有亿万拥趸吧？

也禁不住看了一会儿主节目内容。那年雪碧品牌的市场推广力度非常大，全国除了十大主赛区，还有二十八个分赛区，基本将全国版图全部覆盖，参与海选者据统计超过十几万，报名者则更多。“南远北啸”二人记得都是从北方的小赛区进入百强的，俞思远是青岛赛区的末班车选手，一出场自带摇滚气质的外型曲风就很出挑，是我们制作团队心中最早的冠军大热人选。瘦弱单薄，沉默寡言的王13却是百强赛后期才因一首王杰的《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脱颖而出，光华初现的，开始的他，实在太不起眼了。当年的节目制作工艺，和如今动辄几个亿的豪华大制作真人秀相比，粗糙得无法相提并论，但也许是敝帚自珍的心理定势作祟，即使那满台的妆发和服饰充满“洗剪吹”风格，如今看来是土得掉渣，我还是觉得那些在舞台上在音乐里发光发热的型男秀女真的很酷，每一个都个性飞扬到跋扈，却让人会心一笑，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看到那些久违的熟悉的画面，很多往事如潮水一般，远远近近地翻涌。关于型秀，关于型男秀女们，其实还有很多故事，没有人说。

从2004年型秀横空出世到2006年轰轰烈烈大闹一场，再到后来黯然消隐，在型秀一路的兴衰历程中，从电视节目制作方面，我大概是唯一伴随全程的见证人和亲历亲为者。从最早大名鼎鼎的钟再思到之后国际范儿的“旋木制作”，然后到“全能”的童哥团队加入，我都在历史的现场。至于2009年那个所谓的地面版，我没有发言权，也从来不在我关心的范围。后来在一次次各种场合、各种主题的型秀家族聚会上，我也发现在型男秀女的小宇宙里，型秀的句号，就是画在了2008年。那场在缝隙里拼命挣扎的“音乐三国战”中，吴斌自编自导，型秀全员出演的简陋音乐剧片段，就是一次集体的公开缅怀。至于之后的那个比赛，所有型男秀女，都默契地认为和“我型我秀”没有任何实在的血缘关系，非我族类。

2004年，环球唱片高管，后来的型秀偶像派导师许智伟（后来因他的英文名字，被迷弟迷妹们亲昵地称作“HH”）拿来一份根据全球当时大热的选秀节目“美国偶像”模式创意的音乐选秀节目策划案，除了自己写策划书，还拉来一个陌生的品牌“莱卡”冠名赞助，（那个新型纤维材料品牌，之前和之后好像都没有和娱乐节目发生过任何商业关系。）神通广大，人脉深厚的HH许智伟，同时还引进了杨紫琼的好朋友，香港著名电影监制钟再思先生的制作公司作为节目承制单位。那时的我们，确实没有多少制作大型选秀类真人秀节目的经验，正好乐得跟着新项目学习国际和港台先进制作经验，我开始的角色是与实际选手选拔、培训距离较远的节目监制，相对客观。张杰、苟伟们的故事，我看到的就是钟再思给我展示的部分拍摄素材以及电视节目终剪版里呈现的那些，对于苟老大们的故事，我了解的远没有秀粉多。那一年，“超女”初起。

第二年，随着节目的品牌知名度激增，开始被视作番茄台的潜在王牌产品，关注度与投入都超出第一届了，节目制作团队更是有了升级的迹象，钟再思的香港团队和平退出，有一个特别聘请了《美国偶像》原版制作人的国际化公司“旋木”被选为了新一届节目的承制单位。每一期播出前，作为节目监制，我总要等在台里，等旋木公司的迈克和丽莎们把滚烫的带子送过来，带着命悬一线的心情审看那一年味道纯正但制作过程复杂程度远超第一届的美式真人秀。之所以多了一点儿紧张感，是因为那一年美国制作人将所有选手安排进一幢装满了摄像头的别墅里，24小时跟拍选手的生活，素材量惊人，剪辑难度系数成倍激增，从拍摄到播出的间隙短到令人窒息，几次差点儿酿成播出事故。对我而言，唯一的好处，是如薛之谦和君君“谦君一发”的CP故事等等的幕后，我大概知道的比一般粉丝更多一些了，但离坚强资深的秀粉距离依旧很远。（例如丰神俊朗，文采不凡的裤子哥，型秀江湖里的百晓生“马戏小工”。特立独行，娱乐记者里的“我要秀自己”强人，型秀艺人工会主席甘鹏兄。）但那一年是友台同类产品“超女”的大年，李宇春、张靓颖、周笔畅三强至今仍活跃在演艺圈就是明证。也是那一年，薛之谦的“认真的雪”初起，令我们眼前一亮，但在公众视野里，还没真正激荡风云，当时的谦谦，还不是今天如日中天的老薛。

看着没我们洋气的“超女”红遍全中国，还上了《时代周刊》亚洲版，大家不爽兼不服。2005年底，台里领导说，你去和上腾卡罗姐一起甄选制作团队，我们要好好做型秀了，交给你负责，要立军令状。那时的频道领导则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下着指令，说你这半年别的事情都放下，要和卡罗姐亲密无间，像谈男女朋友一样形影不离，全心全意！我就从一下子从一个审片的冷静观火者变成了角斗场里的“苦力”，和卡罗姐复盘了往届的所有环节，决定还是重新遴选制作团队，从头再来。当年上海滩上，各路影视制作团队风云际会，我们几乎是逐家拜访和洽谈，看每一家的提案。最终千挑万选的结果，就是和童哥的“全能”团队赴汤蹈火、跌宕起伏了好几年。

型秀落幕的四年之后，我监制和导演另外一档也是年轻人唱歌的节目，这次是原版引进了美国的制作宝典，有官方认证的。可是，却有人对我说，你们这版，怎么好像有点儿型秀的影子？我笑笑说，不可能了。我太了解两个节目品牌之间的渊源关系，也深刻地发觉，无论怎样，已经无法复制型秀的味道。大学的时候，我写过一首歌颂特立独行的古代诗人嵇康的诗篇，其中有一句，现在想起来，好像是关于型秀的谶语。那句诗是：“嵇康 / 嵇康 / 你是不溶于任何一个时代的 / 杂质体”，只要把嵇康的名字换成型秀，完全成立。型秀的兴起与被迫蛰伏，也许都是因为骨子里，它就不是个媚俗的节目。

这种气质从2004年型秀开始就有，不可否认HH许智伟独特魅力的影响。但是我一直觉得只有2006年，这种气质才张扬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这种气场的形成，这种导演组与节目灵魂契合，所有参与者，从导演、主持人到选手们，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神秘反应，才是划时代的力量。有些节目所有人都可以做，有些节目却只有某些人操刀才会绽放光华。就好像屠龙刀在别人手里，就是砍柴还嫌费事的生铁，在狂放的谢逊手里才会威震四方一样。当年来自宝岛的制作人童哥和曹导龙虎际会，不仅个性配合堪称天成，而且和型秀是奇妙的气质绝配。当然，一件平凡事要成为不凡之举，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那一年的选手们是那么各具特色，不拘一格，真是造化。在共同工作的日子里，我时常在想，年轻时代的童哥和曹导，大概就是像型秀这班孩子一样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而那些型男秀女们将来长大了，都会是童心不泯，永远潮流范儿的童哥曹导啊。如果说HH许智伟为型秀奠定了不同凡俗的个性化DNA，童哥曹导的加入，是很顺滑地把这DNA融会贯通，构建了一个每个人都乐于坦诚交心的小世界，而那些年轻的型男秀女们，在那里奋力向着前方奔跑，一路向阳，直到把那个小世界撑成了一个小宇宙。“我型我秀”的真正茁壮成型，我认为就是在2006年。那一年，我们和超女真正论剑华山之巅了。

在型秀之前，我做过收视率很高的节目，也拿过中国电视文艺的最高奖，还算见过一些世面。但是如果没有型秀的那几年，我会觉得自己不会透彻懂得什么叫做激浪青春，天性解放，什么是表达，什么是表演，不会暗暗自问，什么是媒体人的基准价值评判，什么是身为媒体人始终应该葆有的敏感与痛感。我也很感谢那些年来来往往的个性十足、青春飞扬的型男秀女，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我是那样深切地感受到一代人的成长。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收获，是经过了那几年的型秀节目制作，我深深体会到了一个媒体平台也好，一个艺术作品也罢，它的强大之源，根本不在于外在规模的大小，而是完完全全取决于其内在精神是否真实、强悍与新鲜。这深深影响了我，那种崇尚与坚持，让我感觉到内心别样的安定，却也经受了外界别样的动荡，让我欢喜让我忧，好在还能始终坦然以对。

 

和型秀同行的那些年，我蓦然发现，一档看似大众快消品的电视娱乐节目，也完全是有可能做到具有独特的精神气质，具备社会文化引领能力的。所以，当后来很多人拿收视率爆发力不足诋毁型秀，拿受众群狭窄质疑型秀的时候，我淡淡一笑，完全不屑辩驳。没有血肉与灵魂的事物，无论当时多么繁华绚烂，都是速朽的。很多人都没有看到型秀的真正价值——那种真实的表达，那种个性的释放，在我们的社会文化谱系里，其实很稀缺，很珍贵。人生而有涯，但总还是要存一些不朽的念想，坚持向永恒靠近，那种偶然能触摸到稀缺与珍贵的幸福感，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那种感觉，何必解释。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年代，我们往往容易把结果当成唯一目标，却忘了我们为何做这件事。回首电视节目制作生涯，我时常一身冷汗。很庆幸，我的电视记录里，有型秀，有音乐，也始终有那么一班没大没小，就算天南海北飘散，也始终不改一份洒脱情怀永远的音乐顽童们。

 

甘鹏在微博上剧透，9月21日晚上21:21开始的抖音直播演唱会，“北啸”王13作为主要发起人，“处心积虑”地和“南远”俞思远合体。其实当年“南远北啸”是粉丝们自发叫出来的CP，在节目中并没有刻意强调，安排什么特殊桥段，型秀的孩子们都不会虚情假意地演出。总决赛时八骏各展风采，互不相让，谁也没有刻意衬托谁，谁也没有蹭谁的流量，尊重自我，尊重对手，特别地型秀。这一次15年后的再聚首，其实可能是“南远北啸”第一次正式以组合形式面向公众进行专场演出。特邀嘉宾是吴斌和罗开元，一个是天生酷盖，一个是打不死的小强，当年比赛时都是有天然炸场本事的怪咖，经过多年历练，为人处事又多了一些豁达通透。据说现场没有招募观众，但王13特地找到童哥的团队，希望他重现当年型秀直播时的激情开场旁白。受到邀请到现场的，还有当年的主持虾米周瑾和戴军，评委HH许智伟和圈圈陈耀川。十五年的时光，在抖音直播间里，将激荡成歌。

中秋夜，团圆的日子，“我要秀自己，有什么不可以？”那些时间没有说完的故事，也许只有音乐才会告诉我们吧？或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什么也不纠结，那其实才更像型秀的行事风格与思考方式。当年节目落幕，我们在心底里一直默默守护着一句外人看来有点儿矫情的话：型秀是一种精神。这一夜，不知有多少天南地北的型男秀女们，以及和他们一起经历，一起成长，或多或少被型秀精神共振过的人们，会默念着、想念着、惦念着，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空间，点开那个王13精心准备的直播间——那一定是一次别样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