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亮

子虞

<p class="ql-block">碎月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子虞</p><p class="ql-block">图/网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一直习惯于等待和张望,眼巴巴地张望着挂在墙上厚厚的日历,计算着还要过多少天才到春节,才到端午节,才到中秋节……可是那本日历永远那么厚,怎么撕也撕不来节日,那些节日为什么那么遥远?为什么那么难等?过节,一直是我们几个孩子生活中的期盼,一直是我们生活中的向往。</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想起那样一个月夜,想起那样一爿小院。小院位于贵阳市郊一所中学的旁边,位于一幢退了色的红砖居民楼的一角,它是父亲用我们从外面捡回来的残砖碎石垒砌而成。斑驳的两面墙与阴暗的小屋围成一个窄小的院落,围住了我们一家人的喜怒哀乐,围住了我们的童年与少年时光,围住了我们似乎永远看不到头的艰难苦涩。小院粗糙,简陋,潮湿的水泥地,阴暗的小厨房,院角搁着竹篾条编织的鸡笼,还有笨重的大水缸,磨刀石,自来水龙头的滴水声把小院的寂静推向了深处。</p><p class="ql-block">  中秋节的晚上,月光安静地泻在小院里,我们从屋里搬出小圆木桌,一家人围着桌子,母亲用刀将每个月饼切成六瓣,那一瓣一瓣的小月饼就像剥开的橘子形状,小巧玲珑。母亲把它们顺着盘子边沿摆放成一个圆形,盘子里就绽放成了一朵花,好看极了,诱人的香味迎面扑来。</p> <p class="ql-block">  我们几个孩子在月光下睁大着眼睛,紧紧盯着花瓣一样的月饼,眼睛都不肯眨一下。母亲规定了每人只能吃几瓣,大家便迅速伸手到盘里拿上自己的拿一份,咬上一口,这浑厚的甜,这绵实的质感,像午后的阳光,那样酥软,那样美好,中秋的快乐氛围,弥漫在整个小院落,也漫进我们几个孩子的心里。可是月饼不够吃,那几瓣小月饼很快就被我们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吞下肚。</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贵阳月饼饼皮酥粉,边吃边掉皮屑,我们用另一只手接住掉下的饼屑,吃完月饼后,再吃掉落在手上的饼屑,那些粘在手指上的碎末,我们一个劲儿舔,还要吮一会儿,滋滋地响,真美呀。</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妹妹不小心,手里的一瓣月饼掉到了地上,碎了,她赶紧一点一点捡回来捧在手上,一脸惊恐地看着父母,然后瘪着嘴抽泣着,中秋的月光把她脸上的泪珠映照得晶莹剔透。父母埋着头不作声。我的父母已经习惯于埋着头面对生活,面对人生,面对这个家。尤其是我的母亲,多少年来她一直埋头于她工作的那所中学的锅炉房,埋头于家务,埋头于命运,把缄默的背影留给那所中学,留给我们一家。</p> <p class="ql-block"> 她偶尔也会抬头仰望天空,星夜澄澈,月光皎洁,一轮圆月被飘来的几抹乱云裂碎在夜空中,母亲的目光隐隐蒙上一丝散淡和哀伤,她仿佛通过破碎的月亮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后来我长大成人,才读懂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磨难的一生,读懂了长年淤积在她心里的无奈和隐忍。</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一个民国小官僚的掌上明珠,一个前清秀才的绰约闺女,建国前嫁到贵阳的刘姓大家,没几年丈夫去世,恰遇1949年的疾风暴雨,历史的巨浪把她推到我父亲的岸边。回望过去,她从父母温馨的膝下出嫁,经过中间的波折,再与我父亲相遇,母亲的人生被碎裂成三块,就像那个碎了的月亮。从此,过去的家庭殷实和温暖被彻底从她的人生里抽走,留给她的是一眼望不到头苦难,她早早熄灭了自己期盼的那盏灯。</p><p class="ql-block">  暴戾的历史无情地碾压着母亲薄薄的命运,她唯有咬牙支撑。只有围在母亲身边的我们几个孩子,才给她带来少许的安慰,母亲默默地呵护着我们,就像暗夜里的月亮,呵护着身边的小星星。我的父亲同样低着头,嘴里含着长长的竹子旱烟袋,烟头的那一端在中秋的夜晚忽闪忽灭,清冷的月光照耀着他沧桑的脸,粗粝、硬糙,几十年的苦难已经压弯了他的背,微微驼着。</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的父亲,一生都为他的工人阶级身份而骄傲着,"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口号响彻在那个年代,到处都张贴着类似的红色巨幅标语。每天一大早,我父亲骑着他破旧的自行车叽叽嘎嘎上班,当他路过这些涂写在墙上的标语时,他便会洋洋得意地陶醉在其中,可是作为"领导阶级"的父亲,领导我们一家人的肚子都力不从心,让我们那么饿,那么馋呀。我们家,我们那个小院,就像一个容器,无穷无尽地装填着生活带给我们的艰辛,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我们慢慢地煎熬着我们的贫困,慢慢地煎熬着我们的童年,坚忍着,像父母那样。</p> <p class="ql-block">  时光流逝,月华轮回,我们家原先居住的那幢红砖居民楼和小院已经不知去向,唯有当初照耀着它的那一轮残月还挂在蓝天上。后来,我移居海南,在南方的夜空下,我常常驻足凝望海上的圆月,它承接了我家乡月亮的气质,那么明媚,那么凄怆,它是否也曾照耀过这里谁家中秋的小院落?它是否也曾照耀过这里谁家母亲的忧伤?它是否也曾照耀过这里谁家孩子仰起的苍白小脸?</p> <p class="ql-block">  多少年来,无论阴晴月缺,它一刻也不放松地紧紧跟着我,跟着我。其实,我知道它就是我小时候陪伴过我的那个月亮,它陪伴着我一路成长,少年,青年……</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浪迹天涯,漂流远方,它追着我的足迹,嗅着我的气味,翻山越岭一路寻找,终于在大海这边找到了我,从此再不离去。它要一直跟着我,看着我,夜静人深,它在窗外守候着我的睡眠,一整夜守候,直到夜幕向黎明滑落,疲惫的它才悄然离去,这样的守候,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p> <p class="ql-block">回忆是沉郁的,唯有那一轮圆月照亮着我记忆的通道,唯有那一轮圆月是我灵魂倾诉的对象,无论我在异乡熬走了多少岁月,无论我如何鬓发苍苍,只要我抬头望着中秋的圆月,两眼便噙满泪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