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昌耀

Sunshine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峨日朵雪峰之侧》《夜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仰望昌耀</span></p><p class="ql-block"> 文/苏夏</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子夜。郊原灯火像是叛离花枝的彩蝶,随我搭乘的长途车一路奔逐,直伴我进入睡眠迷蒙的市区,谁也不再认识我。那些高大的建筑体内流荡光明,使我依稀恢复了几分现代意识。但他们多半是我去后的新客,而诧异我紫赯的面孔透出草原雷雨气息。今夜,我唱一支非听觉所能感知的谣曲,只唱给你——囚禁在时装橱窗的木制女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昌耀《夜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摊开这段文字,我在极力想象着一位久经辗转,奔波无望,蒙冤遭辱,申诉无果,面容干瘦,但眼神里透出一股铮铮铁骨坚毅倔强的二十六岁青年,站立在大西北青海某服装店橱窗前对着木制女郎凝神的画面。“今夜,我唱一支非听觉所能感知的谣曲,只唱给你——囚禁在时装橱窗的木制女郎……”。“非听觉能感知的歌谣?”这是多么疼痛的吟哦!手势的?表情的?唱者的深情和听者的无感,就这样冷酷的囚禁着青年和木制女郎,冰冷的距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位青年就是昌耀。这一年,他26岁,“放逐的青年啊”。他已经像“彷徨许久的太阳”哀伤和绝望了五年。碾压五年之后的他,命运之神似乎并没有怜悯的给他点燃了一只微弱的蜡烛。即使劳教期满,他仍然以戴罪之身被强制劳动。被噩梦惊醒了的他继续为自己申诉奔波,写《甄别材料》,但徒劳。《林中试笛》(1957):“哎,这腐朽的车轮……就让它燃起我们熊熊的篝火,加入我们激昂的高歌吧---一勘探者语”。“何罪之有?”这只是作为文化人在开发大西北时看到勘察车队的新车轮和废弃旧车轮,感慨于时代的前进变化而已。为何一觉醒来自己就成了“右派”,“思想上有恶毒性的阴暗的情绪”。是的,格里高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大甲虫。卡夫卡式的荒诞和滑稽,曾在历史的舞台上嚣张的上演。昌耀开始渡劫,他诗歌的悲剧情结就此愈酿愈浓,“我记得,我记得生命有过非常的恐惧—那一瞬,大海冻结了”《生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青藏高原最底层的戈壁用他最宽广的胸膛拥抱了他。年轻的昌耀开始了拓荒人生,流放生涯。他先是冶炼钢铁,接着流徙于重峦幽闭的祁连山山谷,在远离人烟的荒烟腹地劳教。一经放逐,就是二十年余载,二十余年的西部坎坷屈辱啊。“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辩梦与非梦的界限/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意义空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意义空白!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作为一个倔强的吟唱着,湖南故乡桃源的青山绿水给予他性灵,西北苍凉的旷远辽阔赐予他脊梁。不管在顺境还是在罹难,先生他笔耕不辍,且创作颇丰。出版的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拜读他的《河床》《慈航》《划呀,划呀,父亲们!》《大山的囚徒》《轨道》《烘烤》等诗品,都会感受到他骨子里的一股倔强,以及冷峻理智的睿智思考。他是西部精神的圣徒,人们朝圣的殿堂。他是用生命思考的歌者!他被称为是:“当代诗歌史上的一个传奇”“诗人中的诗人”,当之无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试看他的《斯人》:“静极--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慈航.众神》:“再生的微笑。是劫余后的明月。我把微笑的明月,寄给那个年代良知不灭的百姓……”;《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犹如绿色草原交颈默立的马,以唇齿为对方梳整肩领长鬣”等诗句,品咂他们,都能深深地感受到先生在历经深重的苦难后博大胸怀和对众生的怜悯情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是的,“摘掉荆冠/他从荒原踏来/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慈航.记忆中的荒原》。1962年,当他开始和世界握手言和,他沉静下来,以更加理智的沉闷和冷寂观照人生。8月份写了《峨日朵雪峰之侧》。“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这种高度绝然不单指攀爬者登上雪峰的某一半山腰,更应该是先生久经锤炼,思想的沉淀,努力攀爬的人生。这种生命的体验是孤绝超越的,拼尽了全力,“此刻仅能”,耗尽了身体的,精神的力量,但他依然想要“征服”。不屈的挑战呵,坚硬的头颅,犹如西部结实的脊梁。“命运以痛吻我,我必报之以歌”。“我小心地探出前额”,荒诞的卡夫卡式的年代,由不得“我”恣意的妄为。“小心的”立于巉岩绝壁,无意的张望。当他“无意中探出前额”,看到“薄壁那边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时,“我”被这壮阔宏大的景象惊异到了。“彷徨许久的太阳”,是否像极了某种状态的迷茫?“引力无穷的山海”是否是一股强筋有力的拉扯?这种巨大的向下的引力是拉扯不住的,“彷徨的太阳”终究在“引力无穷的力量”面前跌入山海。昌耀先生处理诗歌的技巧多么高超。当一幅壮丽之景还在丰盈读者的眼球,使读者还在欣赏盛景惊叹之时,一种嚣杀的哗啦声又在耳畔响起,“石砾不时滑坡”,攀爬者处境危险。视听效果紧张着读者的心弦。 向下的动势和向上的攀爬,形成了一股强有力的对抗力。“我的指关节铆钉一样楔入巨石的罅隙 血滴,从撕裂的千层掌鞋底渗出”,“我”在玩命的坚守,任血肆流。先生的诗风,犹如余华先生的疯狂。撕裂的生命体验。“当一阵自上而下的嚣鸣声, 像军旅远去的喊杀”远去的时候。“我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是的,当人身处囹圄,跌入深渊,是希望一股力量的救赎,外在的,内在的。雄鹰,飞翔高空,俯瞰大地,振翅九霄;雪豹奔驰草原,长鬃飞扬,勇猛健壮。这些强大无比的力量,是诗人理想的乌托邦。他渴望与之为伍。但“在锈蚀的岩壁, 只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 ,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蜘蛛?这又是多么大的嘲讽。与我默享的是一只小的可怜的蜘蛛!平凡渺小的众生呵!此刻,救赎“我”魂灵的不是强大无比的雄鹰和雪豹,而是弱小可怜的蜘蛛。它的静默震撼到了“我”,任凭外面“风雨大作”,蜘蛛们依然默享。很多时候,不起眼的细小意象比司空见惯的波澜壮阔更有力量。想到了李大钊先生和陈独秀先生在《觉醒年代》影视里的两个镜头:大钊先生坐在炕上看书,一只蚂蚁爬在了他的书上和手腕上,镜头特写放大;陈独秀先生在监狱里放风的时候,一只蟑螂爬在他的手上不停的举起前臂,对着前方做欲劈状,镜头特写放大。蚂蚁,蟑螂,蜘蛛,平凡渺小的芸芸众生啊!哪怕前方是一片虚空,他们依然前行。蚂蚁寻路,螳臂当车,蜘蛛默享,弱小但又力量,平凡但保持热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昌耀先生用孤独捍卫着尊严,用深刻的生命体验追寻着本真,直到2000年3月23日,在与肺腺癌抗争数月后,在青海省人民医院跳楼自尽。他的一生犹如《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最终走向辉煌和沉寂。</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