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读晏殊词有感

笨笨熊

　　在北宋词坛，晏殊承前启后，以名公巨卿的身份，创作了大量的优秀词作，带动了词坛的繁荣。然细看晏殊的生平，你会发现，他没有苏轼、韩愈的贬谪之怨；没有李煜、赵佶的亡国之痛；也没有柳永、周邦彦的羁旅之恨；更没有范仲淹的边塞之苦。他自幼聪慧，少年得志，一生为官，高至宰相，门生遍布，胜友如云。虽中间小有贬谪，但一生锦衣玉石，享尽荣华。按理这样的人生经历，写出来的词不外乎朝歌夜弦，声色犬马。然而，晏殊的词却能走进人的内心，产生共鸣，永久流传。其中的缘由，是因为他的词表达人们对人生最普遍的思考：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对生离死别的彷徨，对两地相思的惆怅。以上三个方面，也是晏殊词作所表现的三个主题。

　　先来看他的一首小令《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近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暮春，词人在花园小径独自徘徊，亭台楼阁依稀去年模样，夕阳西下仿佛每天一样的轮回。可词人敏锐地感受到春花无奈落去，归燕似曾相识，不经意间又是一年过去了。时光流逝，年华难再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

再看他的另一首《浣溪纱》：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时空是无限的，可生命是有限的。如何把有限的生命融入到无限的时空中去，词人想到了“酒筵歌席莫辞频”和“不如怜取眼前人”。这就是词人解决生命短暂、时光永逝的方法，有点消极,却也无奈。思来想去，在晏殊这样的人看来，除此之外，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所以，生活无忧的词人也是有愁的，只不过这种愁更多的是对时光流逝而产生的淡淡的无奈。

他的一首《踏莎行》，也很好地体现了这种无奈的闲愁。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暮春的效外，草绿红稀，杨花扑面，又一个春天即将过去。词人心中荡起了春光易逝的涟漪，十分细小却久久不能平息。面对着袅袅的炉烟伴着若隐若现的游丝消散于空中，词人又在静静思考无限永恒的时空与生命短暂的矛盾，无法释怀，只能借助酒醉，让这份闲愁暂时消失。

这样的词作，占了词人作品的大部份，如《木兰花》：

燕鸿过后春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又如《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除了上述感叹生命短暂之外，晏殊的词作中，还有许多是抒发相思之苦的。如他的另一首《清平乐》：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所有的相思，都写在“红笺小字”中，可意中人却不知在哪里，那写就的书信也无法寄出。于是只好”独倚西楼“，心里不觉惆怅，山不变，水东流，人面不知在何处？日子飞快地过去，两情相悦的欢聚又在什么时候？这首词词人借问闺中女子的口吻，将相思之苦自然流露出来，引起共鸣。

还如《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年少时，把离别看得过于轻易，现在却有了悔恨之意。五更钟惊醒了没做完的美梦，三月雨溅湿了零落的花瓣。从听觉、视觉各方面提醒人相思的烦恼，心里不免感叹：不如无情好，至少不会有相思之苦，断肠之念。

同样是表达相思之情，晏殊的词里不像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人消得人憔悴”的痴狂，不似欧阳修“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的哀伤，不如李之仪“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坚决。他只是淡淡地、从容的诉说着，相思是愁苦的，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相思之苦，缘于离别。离愁别恨，是晏殊词又一大主题。如一首《踏莎行》：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长亭饯别，离歌哽咽。虽然“行人“的船已经远行，“居人”还骑在马上，久久站在岸边的丛林中遥望，等到无法看见“行人”了，“居人“还登上高楼，看着斜晖漠漠的平波，再也望不到”行人“的踪迹。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的愁苦，瞬间弥漫开来。

这样的离别，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而生离死别却是永远的。一首《木兰花》，道尽了这种无奈。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

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

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这是一篇回忆之作，词人和一位舞女在春天里相遇，惊叹于她曼妙的舞姿和动听的歌声，至今时时想起。然而现实却是当时和我一起欣赏歌舞的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如今却剩下不到一半。词人从繁华喧闹中品味到了人生的悲凉，感叹人生如梦。

晏殊最著名的一首《蝶恋花》，其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被王国维先生称为古今成大事者的三种境界之第一境。全词如下：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词人许多伤离怀远之作中，这是颇负盛名的一首。上阙将周边的菊花、兰花、燕子、月光等拟人化，衬托出一种愁与怨的情境，然后女主人公登场，在高楼上，望断天涯路都无法看到自己的意中人，已经是无限的哀怨。然而就是想写个信给他，都没有办法寄出。山长水阔，一是不知道意中人在哪里，二是不知道让谁来传书。整首词充满了渺茫无着落的怅惘。

　　读晏殊的词，怨而不哀，愁而不悲，恨而不怒，从容淡定，玉圆珠润，一派富贵气象，这与晏殊当代年处的时代和他地位不无关系。北宋真宗、仁宗时期，是中国文人的黄金年代，士大夫在朝堂上直言进谏，非但不会有杀身之祸，反而容易引起当朝圣上的反思，甚至于刮目相看。同时，那也是个词曲佳作井喷式爆发的年代，无数迁客骚人纷纷以独特的笔墨，记录下一寸光阴的感叹，一曲人生的挽歌。在这群文人士大夫中，晏殊又可谓卓尔不群的存在。他享受荣华富贵，广交鸿儒文豪，日日歌舞升平。

于是便有了存词130余首的《珠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