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米升子

北平

<p class="ql-block">  在我家的老物件中,有一个老物件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它陪伴着母亲风风雨雨走过了七十四年,母亲曾抱着它放飞生活的梦想,用它度量全家人的日子,把酸甜苦辣装进它的腹中,这个老物件就是母亲的米升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米升子材质为木,呈圆柱状,可装两斤米。米升子表面油漆斑驳,原有的花纹已模糊不清,升子口被米粒磨出了细小的锯齿,锯齿缝隙里渗透着白色的米粒粉末,腰部被母亲的手指捏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米升子整体看上去虽显陈旧,但依然精神抖擞。</p><p class="ql-block"> 据说这个米升子是母亲十八岁那年外婆陪的嫁妆,临行前,外婆亲手把这个米升子交给了母亲,并叮嘱道:“以后的日子就凭它说话了”。母亲接过米升子,一边用袖子擦离别依依不舍的泪花,一边给外婆频频点头,并把外婆的话铭记于心。</p><p class="ql-block"> 母亲嫁给比她长一岁的父亲时,正值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1941年。父亲家境贫寒,三岁丧父,八岁丧母,是曾祖母把他拉扯大。祖辈没有房产和田地,不得不租种地主的田地相依为命。</p><p class="ql-block"> 农业丰收离不开好年成,在解放前的八年多的时间里,除了战争带来的动乱不安外,还有自然灾害。而地租是事先定好的,地主从不考虑天灾的影响而减租,所以,八年多母亲都是用这个米升子给地主足额交租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曾告诉我,在交租子前的一天,她总是用这个米升子把收获的粮食先量一遍,再把量好的租子装在箩筐里交给地主,剩下的才是全家人的口粮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视“口粮”如金,珍惜无比,常常用米升子量了一遍又一遍,边量边算,嘴里还念念有词。母亲告诉我,她之所以重复量,是因为她量的不只是米,连一年的日子都跟着量了。</p><p class="ql-block"> 交完租子,剩下的“口粮”勉强够一家人吃十个月。母亲虽精打细算,冬天吃两餐,稀饭配野菜,但还是不够吃,每年要到地主家借上两个月的高利贷。由于母亲长年累月没吃饱,身体非常虚弱,所生四个孩子,因先天不足,且生病无钱医治,两个不满周岁便夭折了,剩下一儿一女。母亲说,那时的米升子量的哪是米呀,量的简直是血和泪!</p><p class="ql-block">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了! 解放后,人民当家做主,打土豪分田地,实行土地社会主义公有制,是中国共产党把劳苦大众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当了一名工人,母亲一直务农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解放后的十三年里,父母又生育了两儿一女,养育着五个儿女。父母缩衣节食,七十年代初,有了些积蓄,盖了三间黑瓦土砖新房。那时,大哥和大姐在城里已成家立业,二哥当兵,只剩下母亲、二姐和我在农村。</p><p class="ql-block"> 在计划经济年代,农村靠工分养家糊口。“工分”是社员的命根子,分口粮,孩子上学、穿衣购物、油盐酱醋等所有开支都在其中。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生产队一天的工分分为:10分,9分,8分和5分几个等级。男壮劳力记10分,老、弱、少年记5分。母亲身体虽虚弱,但劳动干劲大,样样农活在行,所以,她出工一天的工分是9分。为了挣得更多的工分,在农忙季节,母亲尽可能找队里多要一些农活干。农忙之余,养几只鸡,在自留地种一些菜。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是精神很充实。</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故乡在省城东南郊,一年种两季水稻,每年按国家政策上交公粮留足种子后,余下的全部按工分分给社员。记得10个工分值三毛多钱,一年下来,母亲和我二姐挣的工分基本能解决我们三人的开支。</p><p class="ql-block"> 分谷子是全村最热闹和社员最开心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挑着箩筐到队里的粮库排队分。每次分到谷子,母亲第一时间挑到大队加工厂加工成米。米加工回来后,母亲习惯性地把米用米升子一升一升量到米缸里,我和二姐站在其旁边看边数。与解放前相比,所不同的是,母亲量的速度较快,量的马虎一些,不再量了又量。母亲每次量完后,我和二姐都会问母亲够不够吃,母亲回答很干脆:差不多,万一不够就借一点呗。说完,脸上洋溢着微笑。</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借过两次米,都是青黄不接时向左邻右舍借的。其实,每次借的并不多,也就两三升。两次借米,母亲喜欢拿她自己的米升子去借。平升子借,还米的时候,母亲总是多抓一把米堆在升子口上,由于母亲的客气,有时弄得彼此拉扯着对方的手,“僵持”不下,但最终还是母亲取得了胜利。母亲告诉我,做人一定要有感恩之心。</p><p class="ql-block"> 从我记事时起,家里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分得多,品种不断增加。除了分谷子外,生产队还分芝麻、黄豆、绿豆、红苕和棉花。过年杀猪、打鱼,分鱼分肉。对于芝麻、黄豆和绿豆之类的,母亲喜欢用米升子去量,量好后储存起来,用的时候再用米升子量出来,在母亲眼里,米升子和粮食似乎唇齿相依,难舍难分。</p><p class="ql-block">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由于大力推广种植杂交水稻,粮食产量大幅增加,家家户户口粮充足起来。生产队开始扩大种植经济作物,还种一些珍稀品种水稻。记得当年生产队为了让大家“尝鲜”,从外地谋回了一种叫“黄毛粘”的水稻,这种水稻产量非常低,但特别好吃。有民谚道:黄毛粘,两头尖,一人吃饭,两个人添。那年,我家分了一箩筐黄毛粘,很是期待品尝它的美味。母亲煮的时候,不像过去煮饭那样“抠”,老是用米升子量到盆里后再抓一把出来放回米缸里,这回是量完后从米缸里抓出两把放到盆里。自此以后,母亲煮饭量米的习惯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所以,剩饭是常有的事。对剩饭我们下餐都不太愿意吃,母亲则不然,总是抢先盛到自己碗里。剩饭对母亲而言具有非凡的意义,那就是米缸的米多得让她足够放心。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十分珍惜粮食,每当看到我们把饭粒掉在餐桌上或者碗里的饭粒没有吃干净时,她都会唠叨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教育我们不忘初心。</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二姐顶父职,我考取了铁路学校,全家人离开了故乡,母亲跟着二哥一家生活。离开故乡时,母亲唯一忘不了带的就是她的米升子。母亲说,四十多年来,只有米升子最清楚我手上长的厚厚一层老茧,是通过它量出了全家人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是母亲一生的追求,在计划经济年代,老人家把儿女节省下的粮票全部积攒下来,有数百斤。那时,光有钱不行,买粮食还得凭粮票,这些粮票给了母亲足够的“巧妇”底气,有了它作后盾,不再担心没米下锅。母亲生前喜欢把这些“票子”藏在米升子里,当邻居谈论这些陈年旧事时,母亲十分自豪地拿出来晒给大家看,如今这些“票子”也只能当做“艺术品”欣赏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上班后单身九年时间里,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用米升子把亲朋好友送的“新米”量上几升给我带到单位吃,双手接过“新米”,我都会要母亲自个留着吃,母亲总是一句话:家里多的是,带给单位同事尝一下。</p><p class="ql-block"> 成家后,我乔迁过两次,一是单位分福利房,二是改善性买房。每次搬进新居,我都会接母亲过来住上几天。母亲每次来,总忘不了用她的米升子在故乡收集百余个土鸡蛋给我,母亲说“这味道”城里买不到。我津津有味品尝着母亲捎来的土鸡蛋,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母亲打量着儿子越住越大的新居,滔滔不绝:“你们这辈子真值,生逢盛世,我要是能倒回去几十年,我挣的钱不会比你们少,只怕要用米升子量,用箩筐装”。说着,大家都会心地笑了。母亲说,现在的米升子量的是幸福和甜蜜。</p><p class="ql-block">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2015年端午节过后没几天,身体十分硬朗的母亲,中午和家人谈笑风生,高高兴兴聚完餐,小憩一会,永远没能醒来。她驾鹤仙去,带走了九十二个峥嵘岁月,却没来得及带走她毕生钟爱的米升子。</p><p class="ql-block"> 母亲一生勤劳善良,虽然没有给子孙留下什么物资财富,但是,她把一生的心血都装进了米升子,用米升子量出了子孙的幸福和未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