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石头

河丁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医院依山而建,黑漆漆的大铁门高高在上,山脚下的我只能仰望。梧桐深处,两个穿白大褂的说笑着,轻快地踩着石阶迤逦而来。走在前面的老叔忽然停住步子,弯下腰把背上的蛇皮袋子往上送了送,回头对我说,到地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跟着停下,双手撑住前腿膝盖,仰头看着老叔,喘息着。从老西门汽车站出来后,我跟着他在县城里七弯八绕一直在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等走到眼前这长长的直上半山的石阶时,我已经腿脚发软、大汗淋漓了。明明很远的路,他为什么要说“不远,走走就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仍然很兴奋。涡河桥、大禹像、一座座依山而建的石屋、一条条踩得溜光水滑的石板路,甚至矗立在半山腰的医院大楼都是石头建的……这是1983年夏,我见到了一直恍惚在梦里的石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是父亲梦里的石头。“什么砖头、砂礓都没有石头硬!”说这话时,父亲刚从半人高的玉米棵子里直起身,接着往手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又握紧了锄头。我正站在田埂上,手搭凉棚使劲儿遥望东边天地相接的地方,那里,有一抹暗影浮动。父亲说是山的影子,县城那边有山,山上全是石头。我看过很多回,可总觉得是乌云要从天边涌上来了。</p><p class="ql-block"><br></p> <div><br></div>自从分到了老炕烟房那块宅基地,父亲心心念念的就是石头。说起来,还是因为老炕烟房所在的并不是一块好地。东山墙下,村子东西分界的水沟足有一人多深,炕烟房盖好没多久,东边墙旮旯里就裂开了缝。墙缝越裂越大越裂越多,后来,裂得随便一股子风都能灌进屋里,以至在烤烟的时候,每一道裂缝都往外冒烟冒火,搞得整座房子笼罩在一片烟火之中......奇怪的是,墙裂成那样,炕烟房废弃了好几年也没有倒塌,究其原因,可能是打地基时东山墙底下埋了几块石头。至少,父亲是深信不疑的,要不,他也不会总说:“还是石头房子好,结实!”每次听来,语气都沉甸甸的,发誓一般。<br><br>拆老炕烟房那天,我正在学校上课。后屋老婶突然出现在教室窗外冲我直摆手,我一出来,老婶就说:“你爷出事了,扒房子、墙倒了、给砸了,快跟我回去!”语气很是急惶,我愣住了,还没来及反应,老婶就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往家走。到家就见门口乱哄哄地站着很多人,老叔拉着架子车焦急地等着,父亲躺在车板上面如金纸不知死活。母亲哭喊着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胡乱地抓着一床被子,“快!快!赶紧走!”老叔嗓子里嘶吼出来的,几乎不像人声。人群很快就散了,家门口只剩下十岁的我、大我三岁的哥哥和四岁的妹妹,望着远去的架子车愣愣发怔。<br><br>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家里只有我们兄妹三个人,期间,母亲回来过,急慌慌走亲串邻借了些钱,拾掇了一包衣物又匆匆离去,连句完整话都没跟我们说。已记不起那些家里没有大人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只记得我们像被遗弃的幼鸟,整天失魂落魄、惶惶戚戚。终于,老叔回来了,说,“你爷命大,没事了。”老叔让我跟他去县医院把母亲换回来,说后面我跟奶奶一起伺候父亲就行了,家里不能没有个大人。向老师请了假,我背上书包,跟着老叔登上了去县城的汽车。<div><br></div> <div><br></div><div>第一次出远门,所有遇见都无比新鲜。前一半路程,我跪在座位上,脑门顶着车窗玻璃往外看。一棵棵树,一块块田,一个个村子,扑面而来又倏然退去,让人不及迎接也来不及相送。不管我如何睁大好奇的眼,车外的一切事物自由来去,车内的我,只是在不住前行。后一半路程,我默默地坐着,胡思乱想躺在医院里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我又该怎样伺候他。想着想着,鼻子一酸,泪珠便从眼窝里滚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老叔摸了摸我的头说,见到你爷就别哭了,看你哭他会难受。我抬起袖子把眼泪擦了,使劲点头说,好!好!<br><br>车到涡河边。一座灰褐色的石拱长桥横卧波上,对岸陡然耸出一片山影,像天边奔涌出一大团乌云转眼就要压上头顶。过桥后,路上坡、转弯,忽见沿路两侧高高低低的房屋背后岩壁突兀峭立,颜色各异、纹理不一的石头错落相间。真想伸手去摸一摸,看看石头是不是真的像父亲说的,很硬?<br><br>走出汽车站,在街巷里穿行,石头随处可见。我摸了一座石屋的墙角、一间店铺门前的石鼓、一所学校围墙上的石雕,甚至脚下的青石板路,它们或粗糙或光滑,或微凉或滚烫,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精致的、坚实的。一路走来,我似乎明白了父亲对石头的向往,但却不能明白:县城有山,山上全是石头,父亲却为挖出墙根下的几块石头,搞得丢掉半条命。好几次,我到父亲出事的地方转悠,老炕烟房被拆了大半,现场一片狼藉。我恍惚听见土墙轰然倒塌的声音,看见四处弥漫的烟尘里,一双手臂高高举起,又突地垂落下去……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呀?!<br></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台宗《摩诃止观》中说:一念三千。如果说盖一座石头房子是父亲的执念,那么,以后的十几年中家里所遭遇的种种艰难就是“三千”了。当然,父亲是想不到这一层的,我跟着老叔披着一路风尘走进病房的时候,他还咧嘴冲我笑,说,哎呦!前进,你来啦!我张了张嘴,一个字没吐出眼泪却先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呦!你看这孩子!奶奶忙迎上来,把我的头拢在腰间。过了一会,我才探出头,看着父亲那条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半空的腿问,疼不疼?父亲说不疼,说完就闭上眼,抬手把眼睛捂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叔离开之前,带着我在医院里转了一圈,告诉我哪里去打开水,哪里去挂号取药,哪里去做检查等等诸多事宜,我都一 一记在了心里。奶奶患有严重的气管炎病,走几步路就要停住喘息一会,她只能在床边喂喂饭,擦擦脸,看看吊瓶什么的,其他的要靠我奔来走去。晚上,父亲腾出半张床让我躺在身边,我身子小,躺得也小心翼翼,除了一次我从床上掉下来,倒也没出过问题。奶奶就睡在床边的折叠躺椅里,整晚整晚的,我只要醒来就能听见她艰难的呼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没有跟父亲说石头的事。一空下来,我就拎着书包到医院大铁门前的石阶上坐着,看一会书,发一会呆。我不敢走开太远,不仅是担心父亲那里可能有事要叫我回去,更是因为那一眼看不到头的下山石阶太陡峭,让我心生恐惧。那阵子,经常看见几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在一旁的篮球场上玩耍,应该是医院职工家的。他们有时会向我看过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终于一次,他们围拢过来,站在高处的石阶上俯视着我说你是农村来的吧,书包那么破了还背?我不出声,满脸涨红看着他们。一个块头大的男孩,上前伸手推了我一把,我吓坏了,转身就往下面跑,完全忘了我并不熟悉上下台阶走路,没跑下几阶,就一头栽倒,滚了下去。那几个孩子站在高处哄然大笑,我趴在下面坚硬的石板上久久动弹不得......这件事,我也没跟家人提起。</p><p class="ql-block"><br></p> <div><br></div><div>出院后,父亲由于卧床太久,腿弯处筋脉僵死了,小腿无法弯曲。虽然,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骑坐在他的脚脖子上,给他压腿,每次他都痛得叫出声来,可腿还是没能恢复原样,就僵直着,成了终身残疾。<br><br>父亲并没有放弃盖石头房子的想法。他拖着一条残腿,跟耳聋的母亲没日没夜地劳作,什么都不输别人半分。他们一点一点还债,一点一点攒钱,一丝一丝编织盖石头房子的梦。终于有一天,两辆绿解放开进村子,停在我家门前,满满两车白白净净的石头!<br><br>记不清石头房子是哪一年盖起来的了,只记得没耽误哥哥十八岁那年娶媳妇。这石头房子让父亲自豪了大半辈子,虽然石头只砌到了窗台高处,在村里也是独一无二的。<br><br>父亲说的没错,石头房子好,结实!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我家的石头房子早已无人居住,可还稳稳地扎在那里,墙上一道裂缝也没有。<br><br>2021年9月19日上海<br></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