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三记

大庸鹅耳枥

<p class="ql-block">是非记</p><p class="ql-block">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一个乡镇谋饭。那时,没有统一拔付工资之说,能不能发,全凭老大老二的兴趣。世事有常亦无常,老大老二,一公一母,在配合协作中产生了深厚的战斗情谊,工作不管,也不给我们发工资。对大多数人来说,养家糊口的来源被生生阻断,一时怨言四起。</p><p class="ql-block"> 很多人写信向上反映,上面也不管。传回来的消息,没得真凭实据,属于造谣。对生事者,一定严惩。</p><p class="ql-block"> 大家恨毒了这对公母,却毫无办法,只好软性抗争。一天,在食堂吃早饭,老二安排一名副手下村。副职白了一眼,说:今天没空,要睡觉。</p><p class="ql-block"> 乡人有一说法,一人叫休息,两人才叫睡觉。</p><p class="ql-block"> 后来,镇里的事乱成了一团麻。除了计划生育外,上班开始,大伙儿结对儿闲坐、打牌。有老百姓来办事,大伙儿就往那两人身上推,说,找他们。一般又找不到,就日娘骂老子地愤愤离去。</p><p class="ql-block"> 某人无聊,在去向牌老大姓名旁,画了个大大的器具,直指其下的老二,大伙看了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某年冬天,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办公室接到上头通知,要求启动全域水渠冬修工作,限时完成。接电话的小阳,就是不给大和二报告。上头问进度,一律回答进展顺利。</p><p class="ql-block"> 分管副首长有次不打招呼来检查,才发现根本没动。首长是农工出身,气呼呼地冲进机关,直呼老大老二,你们光日×翻天,事还干不干了?</p><p class="ql-block"> 看来上头不是不明白。</p><p class="ql-block"> 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大老二开了会,所办砖厂年底重新发包后,2租钱就用于发工资,一次性补齐。大家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开始想事做事,却发现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p><p class="ql-block"> 后来,大伙还是空喜一场,那几张可怜却重要的纸最终还是没发下来,原因不详,这事大多数人盼了无用,说了不散。</p><p class="ql-block"> 大伙已懒得使性子斗气,有门道的调走了,一些人做起了小生意。某天,剩下的人穷极无聊,见两人关了门、熄了灯,买了一大挂鞭炮,点燃后从开着的窗口送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某晚,老二家中的老大带人来了个现行。</p><p class="ql-block"> 后来,老大老二冲破世俗羁绊,结合在一起,大家很佩服,真感情啊。</p><p class="ql-block"> 听说,这老大过春节最难受,听不得鞭炮响,一响就不行。</p> <p class="ql-block">要命记</p><p class="ql-block"> 那时,乡镇干部形象差,是影视作品极力丑化的对象。有次,接到自治州同学田兄的电话,你在忙甚么?又在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吗?我惟有苦笑而己。</p><p class="ql-block"> 乡镇工作最难的是计划生肓,被百姓称为“要命”。</p><p class="ql-block"> “要命”是国策,宣传己经深入人心。开始都是乡镇全体干部共同突击,确保不出现超生。后来,湖南省采取了永定区干部彭程的建议,在乡镇成立计划生育队伍,有分管领导、计育专干、手术医生和工作队员,村、居委会明确妇女主任专抓,这才有了一支专门的工作队伍。</p><p class="ql-block"> 但工作开展起来还是很难。比如符合二孩生育政策的农村夫妇,有了一孩后,四年后才能生育二孩。这期间,就得落实避孕措施,要么用药具,要么上环。但农村僻远,大家对这些东西总有些怕惧,就得我们这些计划生育队员去说服。</p><p class="ql-block"> 有次,我负责给一孩妈妈们发放药具,并且要求他们在生育二孩前一定要使用。一人忽然问道,谁用?这问题还好回答。又问,怎么用?那时,我还是20多岁的年青人,有些脸红,却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药具套在大拇指上比划,说,就这样用。谁知两三个月后,有些人找上门来,说是意外怀孕了,要我负责。我细问,你们用药具了吗?用了,用了,每次,我们屋里的都套了一个在大拇指上。最后,由计生办负责补偿她们人流后营养费才算了事。</p><p class="ql-block"> 对采取上环避孕措施,妇女们普遍感到怕,说是身体内放那么个铁器家伙,长了锈怎么办?任你怎样解释都没用,又哄又吓效果也不好。有次,眼看着半年检查快来了,全镇的一孩育龄妇女上环措施率还差老大一截。我们讲,不来计生办的,一律先罚款2000元,才好不容易把应采取措施的妇女聚齐。但费了半天口舌,自愿手术的人还是不多,一些年青妇人又哭又闹,眼看着就下不了台面。分管领导忽然灵机一动,说,明天上午10点以前,自愿手术的,一律上进口环。10点以后,强制手术,就用镇上张铁匠打的环,你们看到起办。</p><p class="ql-block"> 其后,效果出奇地好。</p><p class="ql-block"> 最难的还是需要结扎的两女户。那时的观念是,有儿才有后。没有儿子,好像就在边坊邻近、乡党村人面前矮人一等。当时,国家对两女户也没有完备的扶持政策。所以,哪村哪家要生二孩,这孩子是男是女,我们干计划生育的比谁都紧张。如果男方同我们讲,生了个带把的,我们比他做爸的还高兴。相反,比他爸还沮丧。双女户自觉结扎的很少,往往是第二个女孩满月后不久,这家主妇就会消失,然后就是做家属工作,收买线人,蹲守布控和数不清的围追堵截,形式上充满猫和老鼠般的喜庆,内容上盈满生之艰辛和困苦。</p><p class="ql-block"> 那夜,微微秋凉,月华如水,寥落闪炼的星,宛如嵌在蓝色天慕下的宝石。这样的夜,我们却密藏在一株谷草树下,守住了前屋的些微动静,就是想守住一个怀了三胎的妇女。</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把她塞进那辆破旧的吉普车时,那妇人发出了一阵绝望的哭嚎:</p><p class="ql-block"> “放开我,你们这些杀人犯。”</p><p class="ql-block"> 我的胸口突然被重重击中。</p><p class="ql-block"> 也是那年,全镇的计划生育工作获得全省先进单位。一位弟兄高兴,大醉之后驾着计生办的后三轮,在沙堤乡龚家恼村的那座小桥上,一头冲进了桥下小溪。至今,他的头盖骨还是人工合成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每月的工资是183元。</p> <p class="ql-block">要钱记</p><p class="ql-block"> 大和二事发后,相继被调离。老的同事也大部分离开这镇子,算换换气。我也学着求人,妄图去一个街道办事处。那里党工委书记很好,开了班子会,同意接收,但要我自己去要害部门去做工作。硬着头皮去找,空口讲白话,被轻轻地直接拒绝了,我直好继续留在这没了感觉的镇,离开了熟悉的计划生育岗位,当了包村干部。</p><p class="ql-block"> 乡里本无什么权力,一无项目,二无资金,为群众服务,拿不出什么干货,真正属于光做“思想工作”一族。但“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要做的事很多,要承担的责任也大。</p><p class="ql-block"> 其中,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收取三包合同农业税,也是乡里工作的难事,与“要命”的计划生育并列,俗成“要钱”。</p><p class="ql-block"> 要命和要钱,使乡镇干部直接被妖魔化,成为外部群体口诛笔伐、讥讽嘲骂的对象。镇上中学一位老师曾直接对我说,你个乡干部,我懒得和你讲道理,讲了你也不懂。</p><p class="ql-block"> 据说,生存是人的第一权利。乡干部也是人,工作不过是求存而己。要命也好,要钱也好,上头的任何一项任务完不成,都会令你那份少得可怜的工资拿不到。有时我想,制度设计上的缺陷引发的干群矛盾,都得我们这个群体去面对、去承受。至少,有我们的存在,可以让群众天真的认为,上头的“经文”都是好的,就是乡里的“和尚”给念歪了的。仅此一项,便有功。</p><p class="ql-block"> 年底的时候,“要钱”的任务完不成,包村的人工钱肯定拿不到,这是铁定的。但“要钱”的难度大,当中人也十分清楚。那时,一个农民勤工苦做,一亩天的出产在正常年份也不过1000斤干谷左右,按市场价不过700元左右,刨去种子、化肥、农药和40个人工曰等成本,所剩已然无己,还要负担“三提五统”和农业税100元左右。农民辛苦无所得,怨气直指乡干部,势所必然。</p><p class="ql-block"> “鸡蛋上跳舞”,再难跳,我们也得跳,而且跳得花样百出。</p><p class="ql-block"> 聪明人剑走偏峰,极力和村里搞好关系。没干过农活的,也抓紧学,农忙时帮村干部育苗移栽、使牛打耙、栽秧割谷,收种油莱。不喝酒的,一旦上了村里的饭桌,也做豪气干云状,敬者不拒,酒到杯干。有回,一个同事在饭桌上消失了,大家想起时,才发现他已在村书记厕所里醉倒了半个小时,口中还喃喃到,书记主任,合同税收任务你们得帮忙,收不起来,借也要帮我个忙。看着他一头脏物,书记嫂子一脸泪水。</p><p class="ql-block"> 霸蛮人上门收取,“政冶思想三分钟,过后就是龙卷风”。一般是5、6个人为一组,由一名所谓作风强硬者带队,挨家挨户去收。先是讲,“天干地扯坼,皇家国税少不得”,若见效果不好,便用强开仓撮谷,甚至牵猪赶羊,搅得四邻不安,极大地丰富了文学创作,为乡干部贴上地痞流氓的标签提供了口实。</p><p class="ql-block"> 某村民众友善,这样的队伍入驻不久,便崭获颇丰。于是,领队便决定夜里也要上门,以加快进度。行至某户叫门,己睡的主家答,起来就交,等一下。门开后,跳出一赤身裸体男子,手持火铳,对着众人就是一炮。大伙儿魂飞魄散,转头就逃,遇沟飞沟,见坎跳坎,狂奔两里路后聚齐,才相互询问伤着没有。后来,镇派出所去拘人,才知道此男子醉酒,鸟铳中也只装了火药,未填砂弹。一家人到镇上到处求情,警察所长坚持要拘留,倒是我们求了才放人。</p><p class="ql-block"> 那年十月,我们一行5人来到1801线旁的一个村里。那里民风强悍,曾有两个老朋友一起喝酒,一言不和便拔刀相向,两方儿女得询后也相互斗殴,最终酿成三死多伤的悲剧。村里干部也不正大,工作上的遗留问题多。全村100余户400多人,历年欠款高达30多万,户均2800元,人均700元。新来的镇委书记讲,你们收的,可以提40%作工作经费。办法你们想,任务要完成,不许出事故,安全有保障。实在不行,你们还是撤。</p><p class="ql-block"> 首先接触的是个狠角色,号称周边几个乡镇的“烂伍”领袖,年纪大了,不再混江湖,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林场里养了二三十头牛,算是演绎“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我们刚冒头,这角色便站在屋场上发话,搞么子来的?老子不欢迎。我讲,话莫讲生,到你屋里吃餐饭。混过的人讲面子,便开始洗腊肉洗菜、烧火做饭。</p><p class="ql-block"> 吃的时候,喝酒便绕不开,好在我们有5个人,这角色便有点醉意,开始吹起年轻时的张狂,还时不时晒一晒身上象征武烈的伤疤。见我们有些不在乎,这家伙突然从火塘捞起一枚火石,用右手握住,瞬时有滋滋青烟和人肉焦臭弥漫开来。我们虽然极为震惊但表面装得淡定,意思是,弟兄,这场面我们见过。</p><p class="ql-block"> 果然,这角色一时气馁,说,我晓得你们是来收钱,是弟兄莫谈钱,反正我没得交。我们就问,你门前拴得那头牛要卖好多钱?答,4000块,搞么子?我们就讲,我们6000块买起,就算你3000多的上缴任务完成哒。但有条件,一是不给其他人讲,二是你自己把牛栓到村口,讲你是自愿的。</p><p class="ql-block"> 这角色想想,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啃下第一块硬骨头后,我们把目光瞄准计划好的第二个群体:老党员。他们一般都通情达理,也晓得这钱最终是要交的,就是对村里的工作和不平事不满,抗着不交。于是,我们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去解决,白天末解决好,晚上就去解决。是田土纠纷的,就扯个皮尺去丈量。是村干部多吃多占的,就压着退钱补钱。为此,村里主干没少挨我们批。但是,看得出来,村里党员群众越来越看重我们。</p><p class="ql-block"> 狠角色、老党员这两大类人完成任务后,特别是一大批遗留问题的解决,中间的那部分群众也开始动起来了,在外打工的也纷纷寄钱回来。也遇到不讲道理拒交的,我们就请那个狠角色帮忙,他就讲,你莫比我还狠些?交哒算哒。效果比我们做工作要好得多。对确实比较困难的,我们要他们先交,然后以镇民政的名义,给他们发放等额的困难补助。一天,一位老人找到我们,要用他的棺材抵交其儿子家的任务。问为什么,说是那“老屋”是柏树做的,不满意,要换成杉木。我们也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该村吃住10天11晚,收现金24万多元,牵牛一头,收粮食1万多斤,抬棺材3口,未发生一起扯皮打架事件。</p><p class="ql-block"> 诡异的是,棺材放在镇政府不到一个星期,附近国道连续发生2起车祸,死3人,买去的就是这3口棺材。</p><p class="ql-block"> 这次成功收取行动得到区领导重视,区电视台也做了新闻报道。好笑的是,有天我们几个正在洗发,发廊的小姐忽然指着电视机喊,看,不是你们几个吗?</p><p class="ql-block"> 我写了一个东西,叫做:作风一变天地宽,总结这次征收任务的做法、经验和体会,摆上了区委书记案头。次年不久,我调到了区委办工作,主要是区、镇一些领导推荐,据说也有这篇文章的作用,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