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

天河奔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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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楞最初不晓得四邻八乡的人为什么唤奶奶“神婆”，慢慢也就晓得一些。

　　 村里有个雷公庙。

有一回，达楞跟一帮孩子玩捉迷藏，跌一跤摔疼了屁股，捂着屁股一瘸一瘸哭回家。

奶奶扒开他裤子看，屁股墩子乌紫了一块。奶奶一边骂小孙子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颠着小脚在房边菜地边摘了几片叶，给孙子擦起伤。奶奶颠着小脚的样子，让达楞反倒心疼起奶奶来。

奶奶的从前是裹过小脚的，他也曾问过，奶奶的娘不心疼闺女吗？奶奶说，心疼归心疼，女孩子不缠小脚，将来是嫁不上好人家的。

擦伤疼得达楞嗷嗷叫。可他知道，奶奶这时候一定也是心疼的。

这天夜里，达楞折腾了大半夜。热汗，惊悸，梦话，吵闹，醒后不肯睡。神婆对老公说，雷公庙是一个烈邪的地方，孙子这是白天冲撞了雷神。

这雷公庙离家不远。庙后是一片高高的土坡，栽种着各色庄稼。土坡下小庙立在一片参天大树下，显得孤零零的，矮小、滑稽又丑陋。

达楞于某个夏天蜷在爷爷肚皮上，听爷爷讲过雷公庙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到村里降妖除魔，一位天将不幸战死，神马为寻主人，便跑到了小洞村的这片树林子里落脚。为了活命，它到处找吃的。一顿饭能吃掉一畈稻谷，能喝干清泠河三分之一的河水。老乡们怕它这样吃下去，挤兑了村里人的口粮，会喝干抗旱救苗的水。无奈之下，只得焚香礼拜，祈求上苍保佑。这件事传到了玉皇大帝那儿，他便派雷公和电母两位天兵天将至此捉拿神马。话说某天正午，突然乌云陡暗，雷电交加，震天动地，天兵天将降临，将神马的头颅斩下。玉帝令电母回天庭复命，让雷公在此驻守。从此小洞村太平。

乡亲们为感谢雷公，就在神马栖身的林子下修了这座雷公庙。

雷公庙后的那些树都有些年份了。两棵樟树，一棵苦珠树，一棵水杉柏树，还有一棵桐子树，树底下全是密密实实的灌木丛。树干都壮实得很，最大的可能得两三个大人拉手才能合抱，小的一个大人也围抱不了。树冠相连，枝丫交错，叶叶勾通，遮天蔽日。平日里也少人去，那里太阴森恐怖。

达楞和小伙伴嘴馋，原本是相邀一起去树下捡苦珠子吃。神婆说，捡苦珠子倒也没啥，不该玩捉迷藏，嬉闹惊扰了雷仙；惊扰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达楞不该在圣地对着大树撒了尿。

神婆叨叨过后，最终还是住了嘴，毕竟孙子要紧。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对得住将达楞托付给他们的孩子爹娘？

等达楞迷迷糊糊睡着，她拿着一个瓷酒杯，在杯子里装上米，用手帕扎紧，杯口的米粒不至于漏出来，再用一根苎麻红绳挨杯底扎紧。神婆握住扎紧处，让手帕尾巴穿过两根指缝，口中念念有词，将杯口贴着孙子的身体，顺着头、脸、颈、上肢、两掌、胸口、腹腰、双腿、脚板，从上往下，游走一遍。乡下人管这叫“摸惊”。

天一亮，神婆到雷公庙行礼，在树下念念叨叨，也不知念的什么。捡了一颗小石子回家，默默放进孙子的衣兜。

早饭后，把猪栏沿头铁钉上挂的几颗干紫苏扎成小捆，舀瓢水，放了一把黄豆，几片橘子皮，一个土鸡蛋，把水烧开，叫达楞趁热喝了碗紫苏汤，吃了蛋。这一晚，达楞不吵不闹，睡得很香。

几天后，达楞的屁股不痛了。他不知道奶奶给他擦伤摘的大叶叫什么，叶子一头圆大，一头尖细，嫩得很，放手掌里一揉，便揉出青色的汁液。他只知道用它擦伤最好了。它在夏秋结出串串紫红的果，嘴馋的孩子吃了弄得一嘴的乌紫色，花面狐狸一般，样子滑稽可笑，还被大人骂，因为不能吃。

　　夏秋天，山上的野果子成熟了，满山是孩童的诱惑。达楞与伙伴们在后山采毛栗子，转了大半天，剥栗子累了，肚子也饱了。回家肚子就疼起来。奶奶简单问了几句，便寻来爷爷放在堂屋摇椅边地上的一只布鞋，将鞋底贴在孙子的肚脐上，约莫一袋烟工夫，达楞肚子不痛了。

有一回土蜂螫得达楞头上起个大包，奶奶用她做的“神仙醋”倒少许在被螫的地方，立刻就不痛了。达楞不知道什么叫“神仙醋”，只晓得闻起来酸酸的，在头皮上粘粘的。

骄阳下摸鱼如果闭了沙，奶奶用穿山甲的鳞片和苎麻绳沾茶油在他身上各处又刮又缠，弄得颈上手上一片红，几天后，痧红褪去，病就好了，人也舒服了。

还有，奶奶家杀鸡煮鸭的汤少有不放的树根根叶片片的时候，是啥根，是啥叶，达楞说不上来。煮出的汤黑黑的，味道涩涩的，不好吃，但奶奶要他吃他就只能闭气咬牙吃了。甚至农村里的阉鸡卵子、干鸡内金粉末甚至小指甲盖的大小的药蛤蟆，达楞都吃过。达楞不知道奶奶要他吃有啥好处，终归还是吃了。

瘦弱的达楞在奶奶家寄养几年，长得壮实了。

　　达楞觉得奶奶是了不起的人。难怪十里八乡的人都管奶奶叫“神婆”。

可达楞不知道，他日常经历过的这些事，远远不是奶奶“神婆”得名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