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我寄来星星和秋月的消息

毛歌

几年前，在我生活的地方，靠近东边的一个滨海小村，有一家旧书店，像一个害羞的乡下孩子一样，藏身在村子的一个拐角处。那里正好有一棵很老的香樟树，树叶在春天的瓦蓝色天空里，像极了酱红色的花朵，而在冬天，则为附近的黑鹂和麻雀提供了公寓一般的寄宿之处 ，那种很小的灰胸银眼雀在摇曳的鼠尾草丛中寻觅一天之后，也会隐身在树冠里。我很少去东区这个村子，倒不是路途遥远，而是没有实在的必要。那一天，正好路过，想起来了这样一家旧书店，于是停车，顺着小路走了进去。一个老阿姨在里面整理一些杂物，除开旧书，这个店里还有附近村民捐赠出来的衣物和碗碟、鞋子，几架完全由木头榫合起来的婴儿推车就放在角落里，为了表示这是一种过去的事物，阿姨还把几个褪色的布娃娃放在上面，让任何一个进来的人看见了，以为是孩子刚刚回来，给布娃娃拍了拍，低头亲了一下嘴。

我站在一个和我一样高的简单书架前，侧着腰看书。在这样的旧书店， 你要发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不一定依赖于运气，运气总有一种被动的样子。那么，我依赖什么？我依赖直觉，依赖信念，我总是相信，在我逗留的任何一处都会有所收获。有一年夏天，我途径远北，接近黄昏，我就停靠在一个牧场的栅栏前，想一想自己这样一个人，也许是唯一一个湖南人依靠着栅栏目睹血色残阳的人了，就觉得蛮有意思。我问自己，此刻你遇到了什么？我遇到了一大片无法描述的晚霞，它们正在徐缓地变化，面对西方凸显在我眼前的野生藤蔓，像极了墨迹 ，经由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点缀在整个画面上，直到慢慢消失，画面变得越来越辽阔，只有天边这样一个事物才可以接纳所有的一切。

玛丽-奥利弗的《A Poetry Handbook》（《诗歌手册》）就在书架上。我很幸运，一本完好无缺的经典作品就在我的眼前，我似乎就是为了这本小书而来的。那一天，回家的路上，我很激动，我甚至吹起了口哨。这本诗歌手册有一个副标题：理解和写作诗歌的指导。后来，我在阅读的时候，才发现玛丽-奥利弗是如此的喜欢罗伯特-佛斯特的诗歌，她在这本书里，对《雪夜林边驻脚》做了极为独到的分析。

我认识这片林子的主人，

不过他的房子却在邻村，

他不会想到我在此逗留，

伫望着白雪灌满了树林。

我的小马定是觉得离奇，

荒野中没有农舍可休息，

在林子和冰冻的湖之间，

在一年中最黑的夜里。

它把颈上的铃摇了一摇，

想问问该不是出了差错，

回答它的只有低声絮语——

是风柔和地吹，是雪羽毛般落。

林子真美，幽深，乌黑，

可是许诺的事还得去做。

还得走好多里才能安睡,

还得走好多里才能安睡。

对于我来说，玛丽-奥利弗是一个里程碑，一个真正的转折点。我热爱她的诗歌，近乎一种痴恋。这是一种对抗，我知道，诗歌可以对抗非诗歌，可以对抗世俗，可以对抗沉落，可以对抗脆弱，可以像一根绳子一样，下垂给那些正在坠落的人，可以证明童话的存在，可以延续我们称之为情感的东西。为此，我费尽心机，搜寻她所有的诗歌和生平资料，像极了一个专门研究她诗歌的学者，我甚至在书桌前，长达一年的时间放着她那本《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在早晨，阳光照耀，百叶帘将温暖的光芒做成一格一格的甜品，平放在书桌上。我沉浸在她的诗歌里，懂得“满怀幸福和感恩，开始新的一天”一如涅槃的力量。

“为何我早早醒来”？

除此之外，我在书房前一小块土地上，种植了三窝玻璃苣，我触摸它们的叶子，那些叶片上的毛毛刺，让我想起来故乡山里面任何一种带刺的事物。后来，玻璃苣开花，是那种十字形状的，紫蓝色的花朵，很多蜜蜂一大早就会飞过来，它们嗡嗡的声音打破了大自然的平静，使得我十分好奇于来自于伟大艺术家们的合唱，究竟蕴藏了怎样丰富的精神内涵。每一种花朵都有自己的花语，如果诗人将一种植物的名字写进自己的诗歌，况且还是从信封里倒出来的，那无论对于作者还是读者，都是意蕴深长的。为此，我蹲在玻璃苣面前，想起来遥远的古代希腊罗马，勇士们在冲锋的时候，大喊着“玻璃苣”的名字，这种壮烈的植物名称，可以激励奋勇前进的战士。为此，我搜寻她诗歌里面的其他植物，我种植了茴香，种植了迷迭香，在茴香种子成熟的秋天，我低下头仰望伞状型的天空，我摘取一把茴香的叶子，切细，和鸡蛋一起炒，那些白色的茴香绑子，切成片之后直接被我放在嘴里，我喜欢这种清甜，这种脆生生的来自于大地的声音。迷迭香可以插活，一样开着紫蓝色的花朵，一样讨着蜜蜂的喜欢，它们甚至长成了一丛丛的灌木，银眼雀和扇尾雀会在里面欢乐地寻找食物。

我借助于玻璃苣，真实的玻璃苣和可以抚摸的茴香，来进入玛丽-奥利弗的诗歌。

她给我寄来蓝松鸦，霜，

星星，以及此刻正升起在贫瘠山巅的

秋月的消息。

她轻描淡写地提及寒冷，痛苦，

并罗列出已经丧失的东西。

读到这里，我的生活显得艰难而缓慢，

我读到生机勃勃的瓜

堆在门边，篮子里装满

茴香，迷迭香和莳萝，

而所有无法采集，或隐藏在叶子中的

那些，她只能任其变黑并落下。

读到这里，我的生活显得艰难而陌生，

我读到她的兴奋，每当

星星升起，霜降下来，蓝松鸦唱起歌。

荒芜的岁月没有改变

她聪明而热情的心；

她知道人们总是

设想自己的生活，却难以实现。

如果她哭泣，她不会告诉我。

我抚摸着她的名字；

我叠好信，站起来，

倾倒信封，从里面飘出了

玻璃苣，忍冬，芸香的碎片。

这是玛丽-奥利弗一首叫做《家信》的诗歌，你读，你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你得尊重这种感觉，在今天，一首诗让一个读者想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断引述这首诗歌的原因，是诗歌里面的顾盼、恒长、温柔和脆弱，甚至是那种猝不及防的脆弱。我喜欢这种叙述的力量 ，好像诗人就坐在我的面前，给我讲述她此刻的心情。这种亲切感越是强烈，脆弱就来得越是无可回避。

我忍不住，我想哭， 有声音的哭泣。

我固执地以为，我们今天的诗人都应该阅读这样的诗歌作品，这是一种引领，一种启示。虽然是脆弱的，却是坚韧的。诗歌由此而具有了信念的力量。玛丽-奥利弗在《诗歌手册》最后的一段话里是这样来谈论诗歌的：诗歌是一种信念，是寒冷时候的火，是坠落者伸手可以握住的绳子，是饥饿者口袋里的面包。

在一封家信里，可以邮寄星星和秋月的消息，可以在信里谈论生机勃勃的瓜，可以看见霜降，有些叶子无法采集，可以在倾倒信封的时候看见芸香的碎片。

看见这些事物，我们会长时间的静默，或者走到门口，看很远的地方。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