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身下的椅子随时被人移走

毛歌

（这是一个写作计划，是自己对于一些经典诗歌作品的阅读笔记，总的标题是《令人潸然泪下的十首诗歌》。我会认真写，弥补我们这个“阅读时代”的一点遗憾。） 我在网络上看过雷蒙德-卡佛的黑白照片，和法国著名作家加缪一样，喜欢抽烟。加缪是翻领的风衣，叼着烟，而雷蒙德-卡佛是手里拿着烟，穿着毛衣，正面看着你。他的眼睛在整幅黑白照片里格外突出，如果没有这双眼睛，这幅照片就失去了意义。这种只有头部（严格来说，不是上半身）的黑白照片，不能久看，看久了，就有点瘆得慌，很紧张，不安。觉得照片里那个人有话要说。这样的黑白照片，我看过很多，像玛丽-奥利弗的，那种普通女性的样子，显着一种脆弱的力量。 雷蒙德-卡佛，生于1938拿，50年后去世。1988年那个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班上有几个同学很能写诗，常常发表，很讨人喜欢。我一直不敢写诗，就连散文都写不好，我不喜欢语法，不喜欢结构，来自于乡下生活的那种散漫的因素总会来干扰我的文字练习，以至于我从来不会按照老师的要求写文章。我忠实于自己，坏处是写作课考试不及格，作文常常在65分左右，好处是我知道我在忠实于自己。有比对自己忠诚更有吸引力和高尚的事情吗？ 直到几十年之后，我才有机会读雷蒙德-卡佛的诗歌。他的小说我没有读过，所以，我的印象中，他是诗人。《伦敦时报》在他死后评论他是“美国的契科夫”，美国本土评论他是“继海明威之后的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家。”作为诗人的雷蒙德-卡佛，有一句话很尖锐，会伤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也就是我们的存在感—— “一个人忙得连读诗的时间都没有，根本不是生活。” 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想起来写《进化论》的达尔文后来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他觉得在三十多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读过诗歌，是自己一生的遗憾。今天绝大多数人都很忙，甚至忙得一塌糊涂，昏头转向，连照顾好自己都谈不上。所以，要一个如此忙碌的人坐下来读诗，是对于生活的羞辱。虽然我们很多人都在谈论诗歌和远方，甚至将自己的生活目标定义为“诗意地栖居” ，但是，如何诗意地栖居却从来就没有一幅清晰的画面，也就是说，我们对于此刻的生活，并没有认真对待。世事艰难，人生晦涩，如果我们没有对于此刻的理解和拥抱，我们如何谈论今天和今天的自己？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被爱。” 这是雷蒙德-卡佛的诗歌代表作之一，是令我这种五十好几的男人潸然泪下的诗歌。这样的诗歌，适合有经历的人来阅读。当我们谈到经历的时候，我们指什么？坎坷不平、曲折离奇、艰难困苦、努力奋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春暖花开、寒冬腊月、撕心裂肺、贫困交加、温暖和喜悦、转瞬即逝的快乐、撒手人寰的家人、漫长的旅程、朝圣者一样的坚毅、无可奉告的自然灾害、以及种种不可理喻的人事。你可以根据你自己的人生经历，用一张纸写下来，一边是幸福的事情，一边是不幸的事情，你站在中间，会有人告诉你需要感恩，也会有人让你明白人生就是体验，而你就是那个体验者。你可以标注时间，你看看某个时间断，你在哪里，做什么。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 你有责任这样来问自己，甚至是使命这样来问自己。你不能慌张，哪怕特别不舒服，也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这一生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吗？什么是你想要的？什么是？你用什么方法得到的？如果没有得到，那么怎么办？这很像自我逼问，像自己在审问自己，而且一定要逼供出来一个答案。人生必需要要有答案，才有从容不迫的感觉，要有答案，才会在经历任何事情之后，安慰自己。 谁会寻找无解的人生？谁会需要没有答案的命运？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什么？ ” 你想要什么？这是不可以回避的。你想要什么？健康、财富、朋友、家庭、上帝、佛祖、爱、伟大的形象、名声和影响力、粉丝以及流量？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被爱。” 这是雷蒙德-卡佛提供的答案。你作为一个读者，你得在这里停留下来。我说的意思是，这样的答案（诗歌）不适合你朗读，这样的答案只能让你安静下来。安静是需要时间的，只有赋予时间以品质和意义，我们才会在时间中安静。此刻，我们关注于我们这一生中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这样一个无比严肃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的答案提供者只能是我们自己。你试试看，如果你现在对自己说“亲爱的”，你会深陷感动的漩涡吗？我更喜欢这种彻底的崩溃感，它不会让我们碎裂得无法收拾，而是让我们更加有温情地发现自己是多么完整的一个存在。我一直担心我们有很多人并没有读懂《爱的艺术》，这本很薄的经典，一直在谈论爱，谈论爱的艺术，除开爱，还在谈论另外一个词语：帮助。我一直在理解这个词语和我们命运的关系，我们不仅仅需要帮助他人，我们更加需要无比坚韧地帮助我们自己。 我们会帮助我们自己爱自己吗？我们会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被爱吗？ 我想此刻让我们暂时离开这首诗歌，我们来看看雷蒙德-卡佛自己的生活情形： “孩子很小的时候，我们没钱。我们工作累得吐了血，我和我爱人都使尽了全力，但生活也没有任何进展。那时，我一直是干着一个接一个的狗屁工作。我爱人也一样。她当招待员或是挨家挨户地推销东西。很多年以后，她终于在高中里教书了，但那是很多年以后。我则在锯木厂，加油站，仓库里干过，也当过看门人，送货员——你随便说吧，我什么都干过。有一年夏天，在加州，我为了养家，白天给人家采郁金香，晚上饭店打烊之后，我给一家‘免下车餐厅’做清洁，还要清扫停车场。有比写小说和写首诗更重要的事情，明白这一点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但我只能接受。要把牛奶和食物放在餐桌上，要交房租，要是非得做出选择的话，我只能选择放弃写作。”“亨利·米勒四十多岁写《北回归线》的时候，曾经谈到，他要在一个借来的房间里写作，随时他都可能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因为他坐着的椅子可能要被别人拿走。直到最近为止，这种事态一直是我生活的常态。从我有记忆开始，从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开始，我就要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身下的椅子随时都会被人移走。一年又一年，我爱人和我整日奔波，努力保住自己头顶上的屋顶。我们曾有过梦想，我和我爱人。我们以为我们可以弯下脖子，尽力工作，做所有我们想做的事。但我们想错了。” 这是有着浸澈骨髓的寒意的叙述，我不想把其中某几句话加上重点符号，这会损伤我们理解雷蒙德-卡佛的生命。我们今天正在习惯給一段话里面的几个词语打上不同的颜色或者标注不同的符号，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懒惰，是对于经典作品的一种亵渎。忽视就是亵渎。难道不是吗？ 一个读者，需要了解一下雷蒙德-卡佛的人生背景，这有利于我们和作者在一起。我请你再读一次上面引述的两段文字，我相信，此刻，你正在接近这首诗歌的内在涵义。 这是一种惊人的有着广阔力量的叙述，很普通的词语，却令我们深感不安、心灵惊悸、抱头大哭、然后呢？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被爱。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