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吃到细月饼，他奋斗了十八年

沁河记忆

又到月饼飘香季（散文）

一

中秋节快到了。

小光穿着补丁衣裤、背着布书包放学回家看到农户家家户户在火炉前烧烤月饼，火炉是在院里临时垒起的，炉火通红，有的人从县城刚买回刻月饼模子，有的人正在剥核桃仁，包月饼，有的已捷足先登从炉火中或从铁鏊中翻转烧烤起月饼。那月饼看起来黄橙橙，吃起来脆生生，月饼馅五颜六色，真是色香味俱全，叫人垂涎欲滴。

在那个挣工分，物质匮乏的年代，村内如果有人家能自己烧烤有二三十个月饼，尽管白面少玉米面多，故而叫粗月饼或笨月饼，那一定是村内殷实富足的人家。能揣上一个月饼到学校吃一口炫耀半天，下课后又吃一口又吹嘘半天的小学生，在小光看来，那一定是村中的纨绔子弟了。

小光家因弟兄姊妹多，无劳力，家里贫穷。每年中秋，母亲顶多给他们烧个替代品———玉米面饼饼，偶尔，亲戚邻家能给一半个“笨月饼”，小光会分切成几瓣给弟兄姊妹们吃，自己留一瓣慢慢咀嚼品尝。

　　 更可气的是笨月饼外，还有细月饼。

小光这天放学回家，一路走一路看，看到驻扎在本村的三线企业———国家机械厂的工人们在村东头供销社领买细月饼，工人们下班后三五成群，一人拿着三个细月饼，说说笑笑进了宿舍楼。

所谓“细月饼”，就是全用白面做成，外有锡箔纸包装，银光闪闪，月饼表面图案纹络清晰有质感，且细腻油滑，一看就是流水线机器模刻制而成，不像农村人用月饼模子刻出的月饼那样粗糙，不规则不规整，豁牙裂缝。细月饼皮薄馅多红糖多，并配有五颜六色的细丝且有豆沙、杏仁、葡萄干、枣泥等。

据说那细月饼每个是二两粮票五分钱购买的，吃供应粮的人发有粮票，工人师傅们每人限领买三个，村民们吃农村粮，无粮票无权购买。因此，小光基本与细月饼无缘。

没想到，今年、今天，小光放学刚进家门，母亲神秘兮兮急不可耐地给他拿出一个细月饼。

小光惊诧地说：“娘，你这月饼哪来的？难道咱家私藏有粮票？”

娘见小光疑惑，急忙解释说：“咱庄户人家哪能有粮票，这是机械厂的王阿姨因每年端午节来咱家吃粽子，为感谢咱特意给咱家送来两个细月饼”。

身材姣好、落落大方的王阿姨是北京人，她是响应国家上山下乡的号召远离父母来到这小山沟在机械厂当技术员的，她平时经常来小光家串门，天长日久把小光娘当成了干娘，把小两岁的姐姐当成妹妹看待。小光娘经常为她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王阿姨也经常为娘带来一些糕点饼干罐头之类。

小光平生第一次吃细月饼，于是凑到娘跟前，接过月饼轻轻剥开已油渍的包装纸，慢慢咬了一小口，咀嚼了一下说：“确实比笨月饼好吃”。又咬了一口，就把月饼放在抽屉里说：“等我晚上放学回来，睡在被窝里慢慢吃。”

当娘的苦涩的笑了笑，边拭眼泪边绺起额前的头发，背转身自个儿围着锅台做饭去了。

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小光暗暗下定决心想：长大我也要当工人，也要吃供应粮，领买到细月饼，也让娘舒舒心心、敞敞亮亮、大大方方吃一回细月饼。

二

功夫不负有心人。

后来，小光因学习成绩优异，考到离村四十里地的县城读高中，而要到县城高中上灶，就必须吃周转粮。

所谓周转粮就是介于农村粮与供应粮之间的一种过渡形式，需要农村孩子把一年的365斤口粮粜到村庄所在乡镇粮站，然后把粜粮手续缴到县城粮站，证明你把口粮转过来了，学校食堂去所在地粮站才能把你的口粮按月领出来，学生才有资格在学校食堂上灶。

虽然是周转粮，但国家调配的白面比例远远高于农村粮，高达百分之六十，上灶高中生吃面条、馒头的次数多了，虽然有时吃不饱。

小光清楚地记得去远隔5里地的乡镇粮站粜粮的那一幕。

一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父亲忙前忙后，就为小光张罗粜粮的事，因为今年村里大人的口粮是365斤，小孩们的口粮标准是280斤，而要吃周转粮就必须按365斤去粜，即使这样，小光父亲也乐得屁颠屁颠的，把家里大瓮里仅存的玉茭用马勺挖出来，灌满几布袋一秤，还缺短60斤，小光父亲又去邻家借了60斤玉茭才算凑够。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饭后，父亲把满满的四布袋玉茭装上手推平车，径直驾起车辕拉起背绳就上路，小光在后面搭把手用力往前推车。

一路上小光闷闷不乐，走到半路上，小光对前面埋头弯腰拉车、汗流浃背的父亲说：“爹，我不去念高中了，都把粮食粜了，家里人吃甚呀？”。

没想一向温顺的父亲这时突然放下车辕，扔掉拉绳，暴跳如雷地说：“你这是说甚话呢，咱家因成份不好，村里招工、当兵都轮不上咱，耽误了你哥你姐的前程，现在国家好不容易开始考试招生了，你也考上了，这是咱家唯一出头露面的机会，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把你供出高中，你要一门心思学习，要知道你不仅仅是为你学，还在为你哥学、你姐学……

父亲的一席话，有埋怨有重托，有关爱有期望，有嗔怪有愤懑，深深的刻在小光的脑海里，成为他日后读书学习甚至工作的不竭动力。

三

转眼间，小光考到了省城的大学。

这年中秋这一天，小光听到大队高音喇叭在叫自己的名字，急忙跑到大队办公室。村长说：“我刚才翻一堆报纸，从报纸中跌落出一份录取通知书，估计是你的，你拆开看看不怕耽误时间吧”。小光一把接过信封，边拆信封边说：“如果误了报到时间，我跟你们没完，招工、当兵你们不让去，难到上大学你们也要阻挡”。

村长急忙解释说：“你看你这孩儿，我是一片好心，才告诉你，”

没等村长说完，小光已拆开信封，还好报到时间还有一天，他一路小跑跑回去告父母亲，母亲和姐姐正在院里烧烤月饼，得知小光考取了大学，母亲和姐姐简直不敢相信，当姐姐念到“录取通知书”这五个大字时，母亲在围裙上边擦沾满月饼馅的双手边对小光说：“快去地里叫你爹去”，正说着只见爹扛着锄头已走到院里，原来他听到大喇叭在叫小光的名字就已知晓了几分。他接过通知书仔细看了看报到须知后说：这次不用粜粮了，只需到县粮食局购销股办个手续就行，俺孩从此吃上供应粮了。

其实，自从包产到户后，村民不仅吃饱了肚子，而且年年有余粮，一到中秋节家家户户都烧烤有百二八十个月饼。即使粜粮也不愁粮食不够了，尤其是这一年开始，国家给老百姓发有粮票，老百姓每人也能从供销社领买到一个细月饼。

吃粮问题解决了，因为是去省城，小光父亲又想到不能让小光再穿补丁衣服了，必须买一身像样的服装，于是领小光到村东头供销社买了一件涤确良黄色上衣和毛哔叽裤子，收拾好行李。

第二天，小光父亲带了十几个笨月饼当作干粮，就领着小光进县城长途车站，直奔省城去了。

……

四

不行，今年无论如何也得回老家过中秋节。

大学毕业后，小光分配到京城机械研究所工作。有一次在全国机械制造展销会上，他忽然认出了国家机械厂工作的王阿姨。

原来作为三线企业的机械厂从乡村回迁回京城后，王阿姨作为技术员、作为返城知识青年也回到了京城，回到了父母身边。

一见到小光，王阿姨高兴地问长问短，小光不停地介绍说：“我姐已嫁到邻村，孩子们已成家立业了，我哥在旧院又盖起二层楼，父母还住在旧房里，与哥嫂在一起生活，除照看孙子外，他们还做一些简单的体力活”。

王阿姨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在梦里常梦见她们，我还想抽空去看望她们，几年不见你长高了，也出息了，现在国家发展了，富裕了，工农差别城乡差别界限不明显了，老百姓过上了幸福生活”。

是的，随着国家购物票证制度的取消，粮食市场也慢慢放开，商品经济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老百姓想买几个月饼就买几个，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细月饼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探亲访友的礼品，由原先的锡箔纸包装，零卖散卖，再到后来精致礼品盒整体包装卖。现如今，如果你一到超市，就会看到各式各样的月饼堆积如山，月饼馅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王阿姨一再念叨小光父母对她的好，教会了她包粽子，教会了她做针线活，临了说：“你回去一定要转达我对她们的问候”。

是的，小光一人在京城打拼，只顾事业的发展，如今已多年中秋节没回家，王阿姨的一句话提醒了他，今年无论如何要回家与父母一起过中秋节。

中秋节快到了，小光拿着大包小包的月饼长途驱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村里。

他本以为村里人能吃到细月饼，再也不用烧烤笨月饼了，没想到，一进村庄，远远就闻到了月饼飘香味，家家户户依然在临时搭起的炉火旁包月饼、烧烤月饼。

烧烤月饼已成为当地习俗，吃笨月饼已成为时尚。

　　 吃饭后，小光依然疑惑不解地问娘，娘说：“人们吃笨月饼时，想的是细月饼，现在能吃到细月饼了，却又觉得笨月饼好吃，以前人们大都困难穿的是补丁衣服，可现在人们有钱了却又穿起补丁衣服，你说说这是咋啦”。

一句朴实的话，点醒了小光，小光觉得母亲简直是一名伟大的哲学家，能说出如此富有思辨的话，《围城》里说：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可是难道我们当年吃笨月饼时是幸福的？也不能这样说，因为人总是有追求有企盼的，也只有愿望实现了，人才能回到本质或又上升为一个境界，这也许是世道的轮回、升降与往复。

过去吃粗月饼、笨月饼是因为贫穷，互送月饼是百姓纯朴的交往，是应节令对家人团圆，生活圆满的一种希冀和祈盼。现在的月饼虽然精致可口，功能作用不失初衷，但有的天价月饼，已充满一种铜臭味，已失去作为月饼本身的特色和气味。现在人们想吃笨月饼，背后一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亲情友情，是温馨怀旧，还是心灵受挫受伤回归后需要一种安抚与慰藉，抑或是人们已真正进入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

寂静的村庄，没有车水马龙，没有灯火辉煌，没有高楼林立，有的是树梢摆动发出的响声和村边河水潺潺流水声，不时远处传出几声犬吠声。

夜已很深很静，院中高悬的月亮撒满银光，母亲已回到房间熟睡了，没想到她的一句话无意引起了小光无限的沉思，使小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翻江倒海，浮想联翩，为了中秋节能吃到细月饼，他奋斗了十八年，如今细月饼已是寻常食品，不再是奢求，虽说当时它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渴求，但它分明已幻化成了一种精神、一种有形或无形的对事物的追求。

人啊人，不管你飞多高多远，乡村记忆能使你想到来时的路，家乡才是你心灵永远的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