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老学生

闵乐夫

<h3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span><font color="#333333"> 一九六五年我在京郊一所中学开始了教师生涯。和今天的学生相比,我的第一届学生憨厚有余而聪慧不足。</font>刚入冬,班里大多数农民子弟学生穿上家做的棉袄,特别是男孩,外面不套罩褂,里面不穿内衣,空心。崭新的对襟黑棉袄和红扑扑的脸蛋,煞是分明。一孩子把新棉祅一撩,露出笨笨的棉裤腰,得意地说:“我妈疼我,瞧这裤腰絮得多厚!”我伸手一挠,他咧着嘴笑着用前襟护住肚皮。这孩子叫锅子。<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农村念书晚,又蹲过班,所以到中学来,竟比同学大4岁。代数老师爱叫他,不是他回答得对,而是回答永远和正确不沾边儿,永远一脸真诚,掀起全班阵阵欢乐。我讲</span><b style="color: rgb(51, 51, 51);"></b><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评作文也很少夸他,因为他作文短,兔子尾巴,但开头总是无比罗索,“厚”得象棉裤腰。</span>同学们都喜欢他,喜欢他的厚道。文革初,师生都在写大字报批走资派,他不积极,那派也不是,中立。学校成立革命委员会,他成为唯一被吸收的学生委员,可一开会他就打瞌睡。后来很快回广阔天地练红心去了。我听说他当了农业信用社的信贷员。<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他办事认真,讲信用,人又本分,有人缘,工作开展很好。又听说结了婚,很顾家,又会治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过得特滋润。</span>几年后,我也结婚了,幸运地搬进区教育局的第一幢教师楼,我年轻分在最高层,5层。那年春节前,有人敲门,就是锅子,他还扛着百斤大米。脸儿依然是红扑扑的,他卸下麻袋,喘着粗气说:“知道老师是南方人,您稀罕大米。”其实,我和他只相差4岁,他总坚持“您您的”,他认老理儿,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忙找粮票和钱,他说“给粗粮票就成,3毛6一斤。”我说:“这五楼够你爬的,明年你喊我,咱俩一块儿搭。”他说:“农村人,这算什么。”他送来的米,都是当年稻谷碾的,蒸出的饭又白又糍,象是过了油一样。这以后,连续十几年,年年春节送大米。开始是自己扛,后来是他和他兄弟两人抬,再后是司机扛上来。开始我给粮票给钱,后来不要粮票,再后来什么都不要撂下就走。我说:“锅子,米好买了,你不要送了。再说你也快50岁了,恐怕50斤扛上来也困难了。”他憨厚地说:“在家轮不到我扛,有儿子哪!”我真是有些不明白,他的一对儿女,唸书考学校找工作从来不找我,莫非是知道我呆气不善拉关系?市场经济的今天,我俩三十多年交往就没柒上一丝功利色彩。往后是他到我家坐坐,我到他家聊聊,他看我年年岁岁花相似,我看他越混越壮盖小楼。<font color="#333333">现如今,我进养老社区了,他哮喘很少出门了。我寻了个治哮喘的中医偏方,等儿子有空送我去看看他……</font><b style="color: inherit;"></b></h3> 二十多年前,我收到一本赠书《曹新元印选》。曹新元是我早年的一个学生,我不是他的班主任。当时正复课闹革命,教学不很正规,我和美朮教师路德明就在课余请学生当模特儿,练习人像速写素描。为了避免闲话,我们一律画男生,可他们的小平头老画不好,我就给他们头上扎条洗脸手巾,作“陕北娃”状。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蓝,又容易画又出彩。同学们都以能永远留在老师画夹里为荣,任你摆布,极为耐心,画完看一看,一笑就完,从不索画,觉得肖似的还让本人签上大名。我至今保留着上百张“陕北娃”的少年模样。我崇拜盎格尔的华丽、门采尔的质朴、徐悲鸿的严谨、诃勒惠支的粗犷、茹可夫的敏锐。晚上,伴着窗外稻田的蛙声,反复琢磨着王式廓、刘文西的素描,叶浅予、黄胄的速写,再把自已的作品钉在床头,欣赏着,挑剔着。由于经常课后写生,在我和路老师周围就吸引了几位小画友,曹新元是其中之一。他是个南方孩子,白晰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话少,很专心很内秀。这和北方农村孩子的热情憨厚有明显区别。他总是很安静地坐在我身后,看我怎样打轮廓,怎样塗明暗,怎样刻画瞳仁留出高光点,怎样把耳朵虚到两侧。他也当过我的模特儿,也被迫系上羊肚肚毛巾,腼腆而无奈。可惜那幅并没画好。 后来他应征入伍到外地,复员又回到北京。究竟他如何喜欢上篆刻的,我是看到他书中后记才得知的。读他篆刻,体会他在方寸之间,探求“计白当黑、知白守黑”的乐趣,很赞赏他在嘈杂的凡尘耐住寂寞的专注。小鱼出游,冷暖自知。我为他骄傲,也感到惭愧,在他少年艺术饥渴之时,以我很业余的绘画,未曾给他丰富的营养、精当的指点,却让他感念至今。他赠我一方石印和画册,都是我向朋友炫耀的爱物。他还曾约我为他画册写序,我踌踷再三,未能成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吾不为也,实不能也。 其实,我历届学生中有文学潜质,有不少,我常常想起他们,可目前没有象曹新元那样闹出动响的。颇具写作才能的杨宝山、呂秀茂、辛满仓、徐海军、梁惠军等,如果他们肯翻一翻当年的作文本的话,那红笔的评语一定还保留着我期待的余温。人有早慧的,也有晚熟、他们何时脱颖而出呢?<div><br></div><div> 一天,有客人敲门,开门一看,不认识,年青客人很疲惫,他笑了笑说:“老师不认识我了,我是您学生。”我很尴尬,真记不起来,我又拍了拍脑门,想起来了,他是我画夹中一位浓眉大眼的“陕北娃”,笑起来有一对浅酒窝。现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失去光泽,他走进屋里苦着脸说:“今天有个急事求您。”我说:“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我开出租车刮了一辆桑塔纳,就在您家楼下边。这事私了得了,我把带的钱都赔给了他,还欠350块。这就想到您了。”他笑了笑,果然还有一对浅酒窝。“这不难”我没有犹豫“就是我不管钱,你师娘是后勤部长,我给你找找。”还好,我从抽屜翻出300元,又把我月票夹里50元凑上,递给了他。“也甭给你师娘写请示报告了。”我调侃了自己一句,叮嘱道:“以后开车可得注意安全啊。”<br> 他坚持给我写借条,我说:“你,我还信不过?”其实,他倒底叫什么,我还是没想起,没教过他。儿子那年才14岁,他一直观察着,这时拿出笔和纸,客人迅速写好了借条,就匆匆下楼了。我在门口又叮嘱他:“甭着急,咱就算交学费了,以后注意就是了。”他说:“我回家取钱就给您送来。我家离您教师楼不远,半小时就回来了。”<br> 刚一关上门,儿子说:“您劝他说算是交学费了,恐怕交学费的是您!”<br> “什么意思?”<br>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br> “你多疑了。人不到难处,是不会轻易开口借钱的,尤其是向十几年未曾見面的老师。”<br> “老爸,咱家上演农夫和蛇,你信啵?”<br> 烧开一壶水的功夫,又有人敲门,我笑道:“你看,人家还钱来了。”<br> 门口站着一个同样不认识的年轻人,样子也很疲惫,他问:“刚才是不是有个人找你们?”<br> “是,他是我学生。”<br> “找您干吗?”<br> “找我借钱。”<br> “您受骗了。他坐了我一上午的车,转悠了好多家,您是最后一家。我在楼下傻等他,后来才发现您这幢楼有个穿堂,他赶情走穿堂溜了,这小子没给我钱。”<br> “你开的是桑塔纳?”<br> “什么桑塔纳,他是乘客,我是面的司机。”<br> 几天后,我根据借条上的名子,从学生那里打听出来,这位骗钱的学生是瘾君子。他的姓名是真实的。吸毒让他失去工作、失去健康、失去积蓄、失去尊严、失去诚信。一年后,听说是吸毒超量没醒过来,去世也就40出头。</div><div> </div><div> 当一辈子教师,有那么多学生陪伴,我的人生有了宽度,多了责任,多了幸福,多了自豪,多了牵挂,多了遗憾。<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