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芳阿姨的紫色裙子（第九章）

黄老呆

黄老呆箱子街挽歌系列作品:

马芳阿姨的紫色裙子（第九章）

县京剧团这段时间一直上演的是样板戏《沙家浜》，戏里有这么一个群众角色，一个背着小包裹的弱女子为了逃避“就国军”士兵的抢劫追踪，跑到了阿庆嫂的春来茶馆，贪婪的士兵要抢夺那个弱女子的东西，那女子当然不是当兵的对手，在万不得已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大声呼叫阿庆嫂帮助。这出戏里，这个群众角色就那么几句台词。可是这几天原来扮演这一个群众角色的女演员突然得了盲肠炎，住院开刀去了，导演吴三莫名其妙地决定让马芳临时扮演这个角色。吴三做这个决定时也没有多加考虑，但谁也没有料到这件事情竟成了剧团里爆炸性新闻。而且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本来这个群众角色给任何一个女演员来演都没关系，不就那么几句台词吗？可是让马芳演就问题严重了。凭什么要让马芳来演，难道吴三偏爱马芳不成！剧团里开始有人传说吴三就是马芳偷的那个野男人了。这话自然也传到吴三老婆的耳朵里去了。吴三的老婆本来就在挖空心思寻找马芳的野男人，她怎么有没有想到找来找去那个马芳的野男人原来是自己的丈夫啊。吴三的老婆好不伤心啊。

一天夜里三点半钟左右，一个凄楚的哭声从吴三家里传了出来，只听得吴三老婆像川剧般唱腔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吴三啊，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你去和那个姓马的骚女人乱搞蹬，你还说是别的野男人和马芳乱搞，你把我骗得好惨啊。马芳啊，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剧团里有那么多男人，有那么多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你不去勾引，你为什么偏偏看上了我的男人啊，我的男人哪点好嘛，身材又矮又胖，嘴巴出气又臭，放屁声音又响，眼睛歪歪斜斜，说话结结巴巴。马芳啊，你就放了我的男人吧。马芳啊，你要是真的想男人了，你就给我说嘛，我这个当大姐的还不帮助你吗？还不帮你物色一个好男人的吗？天啦，老天爷啊，我的命好惨啊。把我的男人还给我吧！”

寂静的剧场夜空回荡着吴三老婆的川剧高腔般的凄楚哭声。这哭声时高时低，时短时长，时大时细，时说时唱，抑扬顿挫，歪歪扭扭。啊啊啊啊，呀呀呀呀，呜呜呜呜，哈哈哈哈。

据说吴三老婆小的时候在川戏班子学过几天唱川戏，可惜人样子和身材越长越不争气，不是个登台吃唱戏这碗饭的料，后来就不学了，转行在剧团搞勤杂。听听她的哭喊声，还真有两下功夫哩。像哭死人子似的。

此时此刻，也正是马芳和她的白色蟒蛇丈夫正在床上缠绕在一起的激情奔放的时候。吴三老婆的哭喊声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白色蟒蛇丈夫说：“芳，这深更半夜的，吴三老婆在哭啥子呢？好像还在骂你也。”

马芳说：“这女人有毛病，有天她拉着我的手说，马芳，你的脸上变得好光滑啊，那眼神怪里怪气的。还说，是不是有男人滋润你了？我一听，就扭头走了。懒得理她。”

白色蟒蛇丈夫说：“自从我变成白色蟒蛇之后，我感觉到你的皮肤的确变得好起来，精神面貌也和从前大不一样。难怪别人要起疑心的。”

马芳说：“剧团里还有人在背后说我在外面偷野男人呢。”

白色蟒蛇丈夫说：“哈哈哈哈，我们的秘密外面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马芳说：“不可能一直不知道，我最近月经没有来了，我怀疑是不是怀孕了，要是我怀孕了，肚子变得大了起来，秘密就保不住了，那个时候可怎么办呢？”

白色蟒蛇丈夫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我很想当爸爸的。”

马芳说：“我也很想当妈妈呀，也不知道我们生出来的是人呢还是蛇啊？”

白色蟒蛇丈夫说：“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要养他们。”

马芳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正当马芳和丈夫在床上说着悄悄话的时候，屋外剧场后院里传来了吴三老婆更大更响的哭喊声音。

“你打吧，你打吧，吴三，你这个背时的龟儿子你把我打死吧。哎呦，来人啊，救命啊，吴三要打死我了。”整个剧场的上空，回荡着吴三老婆凄惨的哭喊声。剧团里的熟睡中的人都陆陆续续被这哭声惊醒了。先是一两个女人来到吴三家门口去劝架，吴三老婆看有人来了，就哭得更加厉害了。她索性躺在地上打滚，人群三三两两聚集在吴三家门口。不到半个小时，几乎所有剧团的人都起来了，都围绕在吴三的家门口，我也被吴三老婆的哭喊声从睡梦中惊醒。我听到楼下传来闹哄哄的人声。我急急忙忙穿上我那条灰色西装短裤，三步两步跑下了楼，看看楼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到吴三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地向人们解释着什么，越解释好像越让人怀疑。他老婆死劲地在地上打滚。她骂她老公，又骂马芳。这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把马芳叫出来质问的话。吴三老婆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蓬头垢面，她哭喊着说：“我要去找马芳，我要当面去问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要找她算账。”她一边说一边走，有些人在她后面紧跟着。这里面有些人也许是真的同情吴三老婆，愿意去帮她，出出气，有的人可能纯粹是出于看笑话跟在吴三老婆后面。总之，一大堆人群嘻嘻哈哈，前前后后地跟随者吴三老婆来到马芳的家门口。我也好奇地尾随在人群后面。马芳的家门口和狭窄的过道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吴三老婆“咚咚咚”使劲地敲着马芳的木板门。

“马芳，你出来，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吴三老婆一边敲打木门一边高声喊叫。

马芳和她的白色蟒蛇丈夫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坏了。马芳紧紧地把白色蟒蛇丈夫抱在怀里，抖抖颤颤地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白色蟒蛇丈夫说：“不要怕，不要怕，让我们想想办法。”

马芳说：“我怕他们发现你，会把你打死的。”

正说着，外面的敲门声更大了：“马芳，你再不开门，我们就把门给你踢开了啊。”

话音刚落，木门“哐当”地一声发出巨响，门被吴三老婆重重地一脚踢开了。马芳和她的白色蟒蛇丈夫还没有缓过神来。马芳紧紧地把白色蟒蛇丈夫抱在自己的怀里，马芳和怀里的白色蟒蛇丈夫战战兢兢地望着从屋外冲进来的吴三老婆和其他人群。吴三老婆和其他人群进门一看马芳怀里搂抱着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死劲地往后退却。吴三老婆尖叫着说：“妈呀，马芳，你，你 ，你是人还是鬼？”吴三老婆后面几个人看到马芳怀里抱着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顿时也惊呆得哑口无言。冷汗冒出。几个人靠拢在吴三老婆的身边，好像是要相互给予力量，我则躲在他们的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口。这些人望着马芳和她怀里的白色蟒蛇，以为是看见了鬼怪。马芳紧紧地抱住白色蟒蛇丈夫，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惊恐不安的神色。一个小伙子竟被吓傻了，他撒腿就跑，还一边跑一边高叫：“妈呀，妈呀，白色蟒蛇，白色蟒蛇，马芳，白色蟒蛇，马芳啊，白色蟒蛇啊。”他跌跌撞撞地跑到还聚集在吴三家门口的人群中。他惊慌失措地告诉人们他在马芳家看见了马芳抱着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的事情。人们像潮水一样“轰”地一下朝着马芳家涌去。当他们走到剧团大门口的时候，只看见吴三老婆死劲拽着马芳的衣服，生拉硬扯地拖着马芳。马芳怀里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白色蟒蛇丈夫，白色蟒蛇的嘴巴已经被一条麻绳死死地缠裹起来，不能张开，白色蟒蛇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十分惊恐痛苦的神色。马芳和她的白色蟒蛇丈夫前面有吴三老婆拉扯着，后面被其他人推攘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就这样马芳和她怀里的白色蟒蛇丈夫被剧团的人群推拉到剧场后院的食堂里。人群把马芳和她的白色蟒蛇丈夫围拢起来。马芳和她的白色蟒蛇丈夫站在人群之中。马芳的眼神即惊恐又坚决。她把自己的白色蟒蛇丈夫抱得紧紧的，她保护着自己的丈夫就好像一种动物的母亲保护着自己的幼子。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死死地把马芳和她的白色蟒蛇丈夫紧紧地围着。吴三老婆站在中间。这会儿人们早已把吴三老婆的痛苦忘掉了。他们感兴趣的是马芳和她怀里的白色蟒蛇，而不是吴三老婆的痛苦。吴三老婆也好像把自己的痛苦丢掉了，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也完全放在了马芳和她怀里的白色蟒蛇丈夫上。

马芳战战兢兢地对人群说：“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们，我怀中的白色蟒蛇是我的丈夫。”

吴三老婆说：“别听她胡说八道，这女人不但偷我的男人，她还是一个怪物。她是个妖怪。她养白色妖蛇。把她怀里的白色蟒蛇拖下来打死。”

“打死这条白色蟒蛇。打死这条白色蟒蛇。”人群中这种呼声越来越强。

马芳说：“你们不要打死他，你们千万不要打死他啊。”

吴三老婆冲到马芳身边，她双手把白色蟒蛇的尾巴拽住，她使劲地拉扯白色蟒蛇，她一边拉还一边喊：“快来呀，帮帮我呀，把这条白色蟒蛇拉出来打死呀。打死蛇妖啊。”人群呼地一下全部靠近马芳，人多力量大，他们三拖二扯就把白色蟒蛇从马芳怀里拉了下来。吴三老婆和其他几个人拿出吃奶的力气把白色蟒蛇抬到了食堂里揉面的案板上。几个人死死地把白色蟒蛇按住，吴三老婆拿起一把大菜刀，她一边嚷一把说：“让我来把这条白色蟒蛇宰了，杀死它，杀死它。”白色蟒蛇死劲地挣扎着，扭动着，白色蟒蛇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悲哀的神色。无助的马芳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拼命地朝着吴三老婆扑过去。她高叫一声：“慢着，你们等一等，在你们杀死他之前，我要拿一样东西最后给他吃一吃。这条白色蟒蛇真的是我的丈夫啊，我要为我的丈夫最后送送行。”吴三老婆和剧团的其他人都被马芳的叫声镇住了。人群里面不知有谁说了一声：“好吧，等她去拿吧，吴三嫂，等一会下手也不迟。”吴三老婆说：“好吧，听你的，让这条白色蟒蛇再多活几分钟。”

马芳飞也似地跑回自己的家里。她迅速地把那条紫色裙子穿在身上，又飞一般的速度跑回到人群之中。人们看到马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们望着马芳，只见马芳身上穿了一条漂亮的紫色裙子。他们被马芳身上美丽的紫色裙子惊呆了。紫色的裙子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人们看着马芳慢慢地走到白色蟒蛇跟前。人们也看到白色蟒蛇悲哀的眼睛里泪水一颗又一颗地流淌着。

马芳走到白色蟒蛇跟前，她什么话也不说，她的眼睛里也像白色蟒蛇的眼睛一样充满着泪水。马芳的嘴巴在战栗。她用她颤抖的双手慢慢地解开綁在白色蟒蛇嘴巴上的绳子。她用她颤抖的双手抚摸着白色蟒蛇的头部。人们看到马芳拿起紫色裙子的一角塞进白色蟒蛇的嘴巴里。白色蟒蛇一口一口吞噬者马芳身上的紫色裙子。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后是一大口一大口，白色蟒蛇一边吞噬着马芳的紫色裙子，一边双眼淌着泪水望着马芳。此时此刻，整个人群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任何声响。几分钟之内，人们看见白色蟒蛇把马芳身上的紫色裙子全部吞进肚子里去了。也就在白色蟒蛇把马芳身上的紫色裙子最后一口吞进肚子里去的时候，人们看到白色蟒蛇的身子突然慢慢地起了变化；或者说在变形，白色蟒蛇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人形，不到一分钟之内，白色蟒蛇完全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变成了一个下半身不会动弹的男人。人们终于看清楚了这个由白色蟒蛇变成的男人就是马芳的瘫痪的丈夫。

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人群任然是鸦雀无声，吴三老婆也没有说一句话，马芳也没有说一句话，马芳的丈夫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站在人群当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看见这个由白色蟒蛇变成的男人的双眼任然含着泪水。好静啊，好静啊，人们静悄悄的，不知人群中的谁放了一个闷声闷气的臭屁，但这臭屁的响声也没有打乱此时此刻沉重的静静悄悄，我和我身边的大人们看着马芳慢慢地弯下腰去，她把瘫痪的丈夫背了起来。一步，一步，两步，两步，马芳背着自己的瘫痪丈夫慢慢地离开了人群，朝着剧院的大门口方向走去，朝着剧场后台自己的家的方向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