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风雨独行

　　在运城某养老院的门口，几个老太太在闲谈。说哪家孩子，啥也不干，在家啃老，哪家孩子在打工，哪家孩子上班，都是每天忙的赚钱。其中一个老太太说，她独生儿子在英国学习，最后留在了英国。大家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并大力的夸奖她，你孩子太优秀了。这位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儿子培养的太优秀了。

　　接下来，她把自己的经历向同伴们娓娓道来:

　　那是多年前，她老伴病了，怕是什么大病。她哆哆嗦嗦的，给国外的儿子打个电话。“要不你回趟国，带你爸去大城市，找专家瞧瞧？”儿子沉默了几秒说，自己太忙，趁着上厕所，才出来打电话。请假更不容易，他让母亲带着去北京检查。“忙不过来，就请一护工，别省钱。”挂了电话，她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买高铁票，再给儿子打过去，已经是无人接听了。

　　她焦急老伴的病情，赶紧跑到外甥家，问他怎么买高铁票。外甥看她急得满头大汗，跟她说，“大姨，下回有事，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我帮你买好票，不用你专门跑一趟。”他边说边麻利地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随口问了一句，去北京干嘛？她不敢说老伴病了，儿子让他们老两口自个儿去北京，她含糊的说，你姨夫不太舒服，想带他检查一下，顺便去北京逛逛。

　　外甥一听这话立刻说，“那你咋不早说呢，姨夫哪儿不舒服？”说完，立刻就退了刚买好的高铁票说，“我正好这两天没事，开车送你们俩去北京。”她赶紧阻拦，觉得不好意思。外甥一锤定音，“大姨，你别跟我争，这事就这么定了。姨夫不舒服，让你们老两口自个儿去北京，万一出点意外，我妈肯定饶不了我。你不用客气，以后有事，你就在家族群里面说一声，用得上的，我们肯定不推辞。”

外甥把她送回家。她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怕老伴听见，她捂着嘴哭，眼泪滚了一脸。

　　回到屋后，老伴问她儿子咋说？她把儿子的安排告诉了老伴，老伴叹了口气，没再出声。她心里明白，他应该也像她一样，后悔把儿子培养的太出色了吧。儿子从小就是大人嘴里的“人家孩子，学习从来不让人操心，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

　　她和老伴都是教师，知道教育的重要性。舍得砸钱培养儿子，他们风雨无阻的送他上各种奥数班、培优班，家务从来不让他沾手。让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学习上，儿子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以优异的成绩保送到985重点大学。毕业后就出国留学、就业，薪资丰厚的令人咂舌。

那几年是他们两口子最荣耀的时光，她爸经常拿她妹妹家的两个儿子来对比“那俩小子，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儿子毕业后，在英国扎了根。他们卖了市区的房子，加上所有的积蓄，资助孩子在英国买了房。

　　他们则回到村里的祖屋居住，乡亲们开玩笑说，他们是要去英国养老的，他们总是矜持的笑笑，心里其实也盼着那一天。

　　抱着这个念头，他们开始催婚。可直到儿媳怀上孩子后，儿子才给他们说，他两年前就结婚了。她大吃一惊，但顾不上指责他的先斩后奏，收拾东西就想去照顾儿媳妇。她担心这个时候不照顾，以后会被记恨。现在的姑娘都说了，怀孕的时候婆婆不照顾，以后也不给婆婆养老。

　　可被儿子一口回绝了，说她是老思想。直到孙女出生后，她和老伴才去了英国。可去了才半个月，老伴就先回国了。他说呆在那里浑身不舒坦，让她留下来带孩子。

　　在那里她才知道，儿子的薪水在国内看着高，但在这里，也只是勉强够花，生活成本太高。儿媳对她很客气，客气到生疏冷漠的地步。她去儿子房间打扫，儿媳说要尊重她的隐私。孙女才两个月，儿媳就断了奶。她劝儿媳再喂两个月，儿媳不高兴的说，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干涉她。

　　儿媳虽然也是中国人，但她好几次听到他们用英语吵架，显然是怕她听了去。两个小年轻跟她张口自由，闭口人权，她每天过的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踩了雷。孙女两岁时，儿媳把她送到一个类似于早教的育儿机构，客气的把她请回了国。

　　从那以后，旁人再问起他们，什么时候去英国养老？他们也只能笑笑，不说话。因为他们都明白，儿子和儿媳在国外如乡随俗，生活习惯和观念都跟他们不搭调了，不欢迎他们去打搅。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儿子总共回来过两次，每次都神色匆匆，在家像旅游似的，待两天就走，儿媳和孙女一次都没回来过。那时候，她觉得儿子出息是好事，总不能让他待在身边，就剪断他的翅膀，不让他飞翔吧！可现在老伴一病，她真的慌了，万一老伴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个人怎么过？

　　外甥陪着他们两口子，来到了北京。订酒店、预约挂号、交费拿药，全是他一个人在忙活。她心里真是庆幸外甥来了，只是看医院的门口拥挤的人流，她就脑壳疼。更别说进医院了，还得网上挂号、机器智能、交费拿药，科技发展确实是好事，但对于她这个快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老伴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确诊是肝癌晚期。她又躲着老伴哭了一场，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请假回来。他回来待了三天，又急匆匆的走了。说工作太忙，临走时他留下话说，让医生用最好的药，别心疼钱。她拼了命地咬住嘴唇，才忍住了堵在喉咙里的怨怼。“钱钱钱，就知道钱，钱能换回你老爹的命吗？”老伴被放疗化疗，折腾的骨瘦如柴。但身体状况，还是一天天的变差，医生说，他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就满足他吧，治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老伴拉着她的手，已经说不出话。但还是拼着一口气，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她把耳朵贴过去，听到他说，“担心她以后怎么办？”她哭得肝肠寸断，年轻时倾注心血在儿子身上，临老了才发现，老伴才是能跟她走最久的人。

　　儿子有出息了，飞远了，顾不上他们了。她把老伴接回了老家医院，把情况给儿子说明白。在她的百般哀求下，儿子总算从英国飞回来了。老伴看到儿子，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激动地嘴皮直哆嗦。

可儿子待了才两天，就焦躁不安，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儿子第三天一早，就给她支支吾吾说，得回去了，工作上出了纰漏。她大怒说，“你这两天就盼着你爸早点走了吧，不然都对不起你特地回来一趟，是你爸重要，还是挣钱重要？”儿子很狼狈的说,“妈，我也不容易。”
　　她哭了，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后悔过。后悔把儿子拖举的那么高那么远，让他再也不能成为父母的依靠。她知道，儿子走到那个高度，有那个高度的身不由己。但面临生死，她太需要有个人给她精神的支撑。

　　儿子走后，她也不敢离开医院，虽然有护工护理，但她生怕一个闪神，老伴就不在了。两个外甥怕她身体熬坏了，自发放下家里老小，轮流给她老伴守夜。她知道，他们都是做个体生意的，开一天店就挣一天钱，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能给他们塞钱。

　　两个外甥都推辞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她想起自己父母当初说，这两个外甥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如今她倒情愿自己的儿子是烂泥，最起码能陪父母最后一程。她老伴是几天后走的，凌晨三点，最后一刻他回光返照，还死死盯着门口，目光里全是期盼。她知道，老伴还盼着自己儿子出现，但他注定要失望。

　　老伴去世的那一刻，她也许是心里早有准备，倒没有太多悲伤。办丧事时，儿子回来了，儿媳和孙女依然没有出现，又是一阵心寒。她在两个外甥的帮忙下操办了后事，安葬完老伴后。儿子挨个跟她妹妹一家人握手，感谢他们照顾自己的父母，却只字未提如何安顿她。

　　当晚一家人聚餐，儿子才为难地开口说，他在国外看着风光，其实供房养家跟国内一样，很不容易。随后他话锋一转说，自己的妈妈就拜托两个表弟照顾。她被儿子的不要脸惊得目瞪口呆。儿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赡养父母的责任撇给了别人。

　　儿子离开后，她坐在老伴的坟墓前絮絮叨叨，心里很羡慕他，能够走在前头。自己还能伺候他最后一段，有时候，死并不可怕，活下来的人，才最难过。

　　妹妹接她一起住，姐妹俩日常作伴。周末两个外甥带着孩子、老婆一起回家吃饭，屋子里全是孩子的笑声，烟火气十足。她非常贪恋这种热闹，见着孩子就塞零花钱。她有退休金和社保，平时也花不了多少钱，钱对她来说跟废纸差不多，人老了只怕孤独。

　　就这样过了几年，妹妹也病逝了。她的儿子一家三口回来奔丧，孙女已经是大姑娘了，打扮时尚，满口外文，跟这个小乡村格格不入。她跟孙女怎么也亲近不起来，只能客气地照顾她吃这吃那。她记得儿子爱吃卤蛋，下厨做了十几个。孙女看到了，伸手去拿，儿媳眼色一栗，用手拍了拍孙女的手，又瞪了她一眼。她心里猛地一哆嗦，她不傻，她看得出儿媳嫌弃她，也嫌弃她做的饭菜。

　　晚上给儿子聊天，很不解地问他，“你亲爸去世了，你老婆孩子都不回来，怎么小姨去世了，你们一家三口都回来了？”儿子有些尴尬说，“那时情况特殊，你儿媳妇小产，不好奔波。而且这些年来，小姨和两个表弟对你很好，我对他们很感激。”听到这话，心里总算好受一些，还算他有良心。

这次回来，儿子待得久了一些。不过他住在县城的酒店，想见他一面还是很不容易。过了几天，村里有传闻，说老村要拆迁。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刚好在拆迁的范围内。按照他们住的面积，补偿很可观。
　　她被这意外之喜砸懵了，踮着小步去村委会打听真假。主任跟她说，“怎么不是真的，上头都下达文件了，这事好几个月之前就有传闻了。我和你家儿子是高中同学，好哥们，我早就告诉他了。”

　　她就像被狠狠砸了一记闷棍，下意识的问，“我儿子早就知道了这事？”主任肯定的点了点头。她失魂落魄的走回了家，脚底就像踩着棉花，虚飘飘的踩不到实处。她终于明白，儿子这次回来，哪里是为了给妹妹奔丧，他一家分明是冲着拆迁补偿款来的。

　　一周后，拆迁文书果然下达到村里，儿子一家跟她来商量拆迁补偿款的事。她说按面积计算，能分到三套房，她要房不要钱。儿子脸色一僵说，你自己住，要那么多房干嘛？她瞥了他一眼说，“我年纪大了，钱攥在手心里留不住，肯定要房子傍身啊。我自己住一套，另两套收租金，细水长流。”儿子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说，他最近看上一个项目，想投资，需要一笔资金，问她能不能不要房子要钱，把这笔钱先给他用。

她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给伤着了。她悲伤的看着儿子说，“我跟你爸吃了再多的苦，也没有亏待过你。我们以为你有出息了，我们就有依靠了。可是你爸到死也没靠上，你的老婆、孩子连他的丧事都没出现。你爸走这十几年，你的两个表弟在管我，你压根就没想过要安顿我。现在你们一家子腆着脸来抠我的钱，你们要脸吗？”儿子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利索的，直接撕下他的脸皮，顿时被刺的惊跳了起来。儿媳更是阴沉着脸，拽起孙女，直接转身出门了。她顾不上这么多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多年了，一股脑说出来，心里舒坦多了。
　　她的心曾经也是火热的，可日复一日被儿子冷淡地对待，心也就慢慢的凉了。以前她以为，儿子去了国外，是学了国外人那些冷漠的臭毛病，可如今她才发现，儿子就是自私，给父母讲人权、讲自由，说自己不信奉国内给父母养老的那一套。可需要父母出钱出力的时候，又希望遵循国内的传统，希望父母对他掏心掏肺。说到底，他不是去国外被洗了脑，而是他的根子早就被养坏了。她后悔死了，当初只顾抓他的学习，而没有培养他的品格，才落得晚景如此凄凉。 她在村委会的见证下，立下遗嘱并公正。她去世后，三套房中两套留给外甥。另外一套捐给希望工程。儿子又是说好话，又是打亲情牌，她寸步不让。儿子恼怒地摔门而去，连头也不回。好像撇下的是，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破抹布，而不是他的亲妈。
　　两个外甥说，让她放心，即便不留财产给他们，也会给她养老的。更何况现在有了这份遗嘱，他们更有义务、有责任把她照顾好。她并没有住在外甥家，而是拾掇一番去了养老院。妹妹不在了，她不是他们的亲妈。虽然有亲戚情份在，但她不想把这情份过早的消耗光。他们平时能来看看她，在她大病的时候能照顾，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手里攥着房子和养老金，还有两个外甥的帮衬。在养老院不会过得太差，至少比把所有的财产给了那个白眼狼的儿子，自己什么都不剩下强。她也想通过这个经历提醒大家，这人就算做了父母，也不能太无私，因为你的无私会养肥孩子的自私，让他觉得把你吸干榨尽，都理所当然。最终的结局，不会是天伦之乐、母慈子孝，而是一拍两散、鸡飞狗跳、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