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糍粑少滋味

谢美永

<p class="ql-block">民以食为天,是句老话,出自《汉书•郦食其传》:“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p><p class="ql-block"> 天下美食不计其数,单我们客家美食就有无数。若写到相声里,那报菜名的段子恐怕得把演员累得吐血。客家美食讲究咸香鲜,举几例:白斩鸡、白斩鸭、白斩兔,先以清水煮熟,自然冷却后,斩件,大如指;锅中下重油,烧热后下葱白或姜、蒜,多盐,爆香,加入高汤,待开后倒入肉碗中,如是几次,直至汤汁浓稠,滴面油数滴,连汤汁一同倒入,即成。甜、韧、香,配上客家米酒,那家伙,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吧!客家人请客,除上述三菜,鱼、兔、猪牛肉,乃至狗肉皆可上桌,再加上酿豆腐,捶鱼,猪胆肝等精致小菜,摆得满满一桌,客人吃得满意,主人脸上有光,那真是皆大欢喜!</p> <p class="ql-block">客家人讲究吃,也讲究礼数。连上菜也有规矩,先上什么菜呢?恐怕很多人是猜不到的,那就是——糍粑。</p><p class="ql-block"> 糍粑不是菜,严格来说是点心。</p> <p class="ql-block">糍粑的前身是糯米。客家人在千百年的日常生活中,把它演绎成精典、精致、精美的食品。山泉水浸泡,让糯米充分吸收大地之精华,纤细瘦弱的身体在一夜之间变得丰腴而晶莹,令人眼睛生亮;通过猛火急蒸,膨胀,变软,舒展,迷人的香气在高温的作用下随着热气袅袅散发,客家人无不欢欣,迷醉在这特别的味道里。在中国纷繁的食界里,大多食物都是经厨师的巧手小心翼翼地制作出来,唯有糍粑的形成是最粗砺、最粗暴的。糯米蒸得熟烂后,趁热快速放入粄臼,汉子操起木质丁字形粄锤,击打臼内糯米;女子则蹲在一旁,待粄锤提起时,捋下沾在粄锤上的糍粑,顺手又把臼内的糍粑翻转过来,还要不时双手捧少许木盆里的冷开水,洒进粄臼,既可稀释糍粑的黏性,又可防糍粑粘住粄臼。其中技巧颇多,一般的人想要打好一臼糍粑,确非易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其实也累!看那汉子,抡几番粄锤,已见汗从额头沁出,双手青筋暴绽。然而,旁人的调笑,迫使汉子咬牙坚持,万分疲惫,也硬撑着,丢不起脸。劳动生产,艰辛又乏味,枯燥,于是在劳动过程中,人们为了解乏,常常开起玩笑,说些荤段子,逗乐。打糍粑也就引伸为阴阳乾坤交合,常为人们含蓄地喻为某特殊行为。所以,好强的男人们总是抢着干,抡起粄锤威风四起;救粄的女子,倒像是吃了亏,绯红着脸,双手不停,嘴也不停,回击那些袖手旁观、口沫飞溅的人。所以,糍粑在家乡往往被扭曲了本身的意思。</p><p class="ql-block">笑话说得差不多了,糍粑也打好了。从粄臼内取出糍粑,亦非易事,一臼粄有十几斤重,软乎乎的,手脚稍慢,糍粑就垂落地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糍粑本身无味,经过女人的巧手断成婴儿的拳头般大小,一个个晶亮亮,十分诱人,蘸上调料,就成上等美味。蘸料有二种,喜甜者蘸白糖,喜欢咸香者,蘸上经炒熟后磨成粉的豆末;如若蘸了糖和豆末,那就真的又甜又香了。</p><p class="ql-block"> “糍粑冇补,滚烧落肚”。热热的糍粑,来不及细嚼,便急急地呑咽下去,在食道留下美味长长的轨迹。</p> <p class="ql-block">  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的人,一次可以吃下一笆篮圈的糍粑,笆篮是农村晒东西的盛具,直径有三四尺,外径一圈,得有三四十个。这么多要吃下去,确实不易,但过去缺乏食物,难得有敞开肚皮吃的机会,逮着机会,也许真有这么个大肚汉能吃下去。有的人,一辈子喜爱吃糍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各人的爱好不同,我们村一个爱吃糍粑者,比起校长爱吃牛肉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p><p class="ql-block"> “糍粑客”是我老家一带对爱吃糍粑者的戏称,我所要讲的“糍粑客”不一般,据说他在我们街上走一圈,能闻出谁家煮了糯米饭。他爱吃糍粑,到了忘家的地步,此君与我同村,且称老叔吧。这位老叔只生了个独子,庞爱有加,但在糍粑面前,亦要退让地位。</p><p class="ql-block">老家凡有红白喜事,餐桌上必有糍粑一碗,也有上二碗的,那是抬棺材的“八仙”桌上。</p> <p class="ql-block">  在老家,老人仙逝后,上山落土为安,棺木需八人合扛,此八人,称为“八仙”。“八仙”是义务的,不收取任何费用,没有固定人员,凡男丁成婚后均有义务抬棺。这位老叔当“八仙”,年头久了,送走了许多老人,本姓外姓的老人过身,“八仙”里都有他的身影。老叔现在八十多了,背驼了,每次见到我都会客气地朝我笑,我多想问问他现在还吃糍粑吗?看着他被生活压得越来越驼的背,终究问不出口。年轻时的老叔爱吃糍粑,但是,糍粑不是饭,想吃就有。在我小孩时的七十年代,粮食较匮乏,稻田种的多为粳谷,只有极少地处山窝,缺少阳光温暖的冷水田用来种些糯谷,这可怜的糯谷,像是发配塞地的囚人,自生自灭,缺乏营养,还经常遭受野猪攻击,产量低。所以,一年中也没几回能吃上糍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有人说老叔做“八仙”是奔着糍粑去的,这话只能当作玩笑,也许老叔有此心,但他做起事来还是得到众人的首肯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不过,吃饭时,桌上的两碗头糍粑的确是老叔的专利。客家风俗,白事桌席上,“八仙”是要享用双份的。按照规矩,一份菜现场吃完,另一份则均分,各自打包回家给老婆孩子吃。但老叔爱吃糍粑,爱之入骨,见到软糯香甜的糍粑,早已垂涎三尺,把两碗头糍粑移到自己一边,迫不及待夹起一个,边吃边用筷子指着那些鸡鸭鱼肉,口里含糊不清地说那些我不吃,我只要糍粑。我没见过老叔吃糍粑,但可以想象得到,老叔那大张着的嘴,急切地咀嚼着那香甜的糍粑,两腮鼓凸,不停地蠕动,不时又将咀烂的糍粑咽下,那突起的喉节也上下滑动,还发出那痛快的难以抑制的“骨溜”声;然后,老叔微闭着嘴,眼睛里放出一种极微妙的光,突地吐出一口气,十分满足,一只手又操起筷子,夹起了糍粑。</p> <p class="ql-block">  我父亲偶尔也得去做“八仙”,每有打包回来的鸡鸭鱼肉,自小我就排斥,吃得少,但是在那个年代,这个打包食品,还是能改善一下伙食,为粗茶淡饭的餐桌上添点油星。这种风俗是对“八仙”的尊重,是对这种无偿奉献的鼓励,使得邻里互助的精神得以发扬和传承。</p><p class="ql-block">我和老叔的儿子同班读书,曾经问过他父亲吃糍粑的事,他咬着牙回答我:这个老杀头鬼!长大了我也不给他肉吃。(选自散文集《边城听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