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一场花间雨

龟欲

文字龟欲 图片龟欲 说起雨，一连串好听有趣的字眼儿从脑子里跳出来——三月的“榆荚雨”，六月的“濯枝雨”、“贺嘉雨”，七月的“洒泪雨”、“洗车雨”，八月的“豆花雨”，九月的“催禾雨”，十月的“液雨”……这是古人为不同季节的雨所起的名字，大都连着农事。而“洗车雨”和“洒泪雨”却是和牛郎织女相关的，可能是初六备好车子，初七鹊桥相会吧。天上的雨落在地上，化作情致丰富的说词，滴滴渗透了祈愿和寓意。雨，踩着古老的音节，挽着长长的诗行，从天空落下，碎成珠，又投进七彩斑斓的光辉。 这个夏天，雨水格外拥挤，我也怀揣着捕捉的小兴奋，在百合花、嗽叭花、紫薇花和月季花中淋了一身又一身的“濯枝雨”，看花朵张开肌肉，吸满水分的样子。其实，“濯枝雨”并不都是大雨，莽撞或生硬，有时倒像花针，像细丝，处子般的清净和无争，纷纷扬扬，迷迷濛濛的，身体上的黏滞感顿觉消失，甚至驱散了内心的风尘疲惫。也有比较大的雨，幕天席地，无遮无拦，斜着扫过来，然后便连绵不绝，点滴霖霪。人间琐事，一旦沾了雨气，就有别样的滋味。雨天的茶，雨天的书，雨天的心事，雨天的情话，都在空气的微微振动里。“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常是湿的。” 藏在每个人心底的回忆，多多少少离不了几场雨。因此，雨也是用来怀旧的一种凭借，或者记忆的底色。雨落在脸上，落在手臂，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些什么东西要重重地压在肩上，让微小的生命不那么轻薄，可以踏踏实实地住在人间烟火里了。北方的雨，没有油纸伞，没有石拱桥，没有乌蓬船，甚至也难有长廊庭院的陪衬烘托，似乎少了许多人文风物和晕染的水感。但无论雪景，还是春图，只要能读出其中的细微，便足以在心底生根，发芽，开花了，那些荒寒和萌动便也额外增添了层次。从南到北，由东至西，雨，总是落在渐行渐远的时光里；雨，也附着极为私人化的欢喜和忧愁。 雨落在地上 泛起浅浅的笑窝 用五颜六色的光泽 悄悄地培育着明天 又将最美的记忆 连缀成往昔 夏日的雨参差多态，柔柔弱弱地倒在树叶的怀里，也像一颗颗小耳钉，镶嵌在期待它的花瓣上，晶莹而凛冽，可高光汇聚，可摇曳生姿。如果只有雨，没有心情，一定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心情对雨是一种加持，也多了一层包浆。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这样一个细节，朱光潜的学生要帮他扫落叶，他说不用，“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我还听说，日本的庭院，有时特意装一个铁皮屋顶，以便听雨，这是禅心。日本人善于在方寸之地经营出精微简洁的趣味，这种听觉上的审美让有声比无声更静寂。这样的情境，是不是想一想就觉得美的不得了。 小时候，夏天常有台风经过。青色的闪电照在复窗的槐树上，雨后，被折断的树枝的味道在街道上弥漫，特别好闻。下雨前，蜻蜓飞得很低，或是傍晚时分，蜻蜓会集中栖息在矮枝上，小孩子便在这时出动，常常是一脸胜利者的得意洋洋，小手捏着一把蜻蜓。农村那几年，躺在土炕上，听雨打瓦檐，柔和又铿锵，如灵巧的手指敲在白色琴键上的旋律，或偶偶私语，或叮咚轻唱。后来，在一场又一场的雨中，我走过了西塘长长的巷弄，幽幽的弄里回应着石板路上的枯寂，溅得一身凉爽与快意。我走过了赤水的山谷沟壑，沿岸绿竹猗猗，它们扎根大地和岩壁，或粗壮挺拔，或纤细俊瘦。霎时风起，便落得一川竹影，万竿烟雨。 花在雨中的样子有点羞涩，有点忧郁，却也透着张力，带着梦幻的呓语，些许拙趣，看得人只剩下惺惺相惜的沉迷。“是谁揉碎锦云堆，着地难扶气力颓。”沈周扶着藜杖，屈身想要拾起零落的花朵，却因老迈，只一会儿便力气耗尽。残花败蕾也因了雨水如万宝千钿，熠熠生辉，这大抵就是老去的心境吧。低垂的柳枝穿过湖水，优美而安定，好像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也无风雨，也无晴。人和雨，雨和花，都是一场相遇，最终只是一场路过。但目光或许会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保持那样一种沉寂，良久，良久。在无常的人间，在崎岖的当下，又有什么能够让我们牢牢抓住？ 潮湿的暮色 挂满水珠的窗子 半堵颓墙 古老的星星 沉睡的鸟儿的宁静 所有这些 也许，就是诗 雨落进灰尘 却濡湿了曾经的字迹 儿时的红皮球消失于野外的灌木丛一片叶从一个人的肩飘至另一个人的肩心情像被风吹起的沙丘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骤雨初霁后的美好，我看到云破处露出的第一抹蓝，也是宋徽宗梦里的颜色——天青色。玄幽而空灵，让人感叹，让人直直地凝视。这种颜色很像心情，难以准确地界定，常常在蓝绿之间，或紫灰之间摇晃。这是大宋的雨，也是淋在我身上的雨，可触，可摸，可感。野绿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净。它承接了千年，亦将承接万年。夏的炽热与清凉的蓝绿碰撞，这种壮阔的天空的感受，会激发内心一些平时不大容易出现的东西。每一场雨过，蓝天就朝着更远处绽放一点。 我们在大雨中穿行，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衣角，然后被阳光烘干，只剩下心境在风中伫立。纷繁世间，许多的沉迷都是温暖的陷阱，很容易让人不知不觉踩下去而没有落脚点，避开那些无意义的磨耗与蹉跎。生命，这么渺小、轻飘，也只有苟且着，在风中发几句鸿毛般轻浅的牢骚。树梢被初晴的阳光映照得分外透明，青苔爬上石阶，空气中溢满了清甜。雨后的夜晚静悄悄，窗口不断向空旷伸延，云像山脉，连绵不断，起起伏伏，有时又像草原，静静地成片迁徙。月亮就在头上，所有的心愿都可以对上苍诉说，氤氤氲氲的云，从她面前漂浮而过。 蚂蚁拖着比身体还大的食物雨中踉跄一条裂缝阻挡了道路后爪陷入凸凹边缘生存与毁灭纠缠在一起世界无视于它们这样的用力也是浪费 欢愉十分微小只需心灵一角风与季节路过扶起一株小草 说了半天，这些也多是小女人的雨，不够畅快淋漓，不够透彻心扉。可八月的雨，就是几分活泼，几分扭捏，又缠缠绵绵地和你肌肤相亲。当然，有一场雨如排山倒海，用阴冷和难以喘息的沉重，紧紧地砥着中原的额头和胸膛，我们听到了千里之外的心酸泣语。雨是单向的，落下之后，回天乏力，与之一起流走的，便再也回不来了。听了太多的海浪拍岸，可到底还是雨声才是市井的声音。这种水汽平淡舒缓，丰腴润泽，而被它滋养的人，也一定没有那种高蹈的慕强之气。 如果不能走向“远方”，也不必纵情悠游，一念千里。去看看一尖草叶，一瓣落花；看看水的波纹，天光云影。毛姆说，“一个人能观察落叶、羞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我又来到了池塘，特意来看莲，四周空无一人。水面漂浮的睡莲，被一丛丛的叶片稳稳托起，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完成。一汪池水，倒映着树木和天空，包含了无边的世界。难怪莫奈晚年哪也不去，就在自己的吉维尼花园画睡莲，大大小小画了250幅。我看到了那座拱桥、流动的水、浮在水面上的莲花、随风摆动的柳条，以及云在水中的倒影，画面真实又抽象，弥漫开的氛围，令人心醉。池塘已经成了他所有的精神寄托，成了他心中的“浮世绘”。 时间半启的眼睑看见我们也被看见我把那些不知所谓的想念都交给了它 所有的水滴在大地上汇聚刻着经霜的纹路嵌着风蚀的轮廓奔向河流重生或被大地炙烤殆尽 漫天的雨飘洒成无数的水花，滴滴答答，敲在心尖。掬一捧，顺着指缝流走的，是渐渐洇湿的岁月。随性，随情，随风，随雨吧，不必在某些枝节多加停留，纠结，那些清浅的，平缓的，又或是郁闷的，幽怨的。淅沥沥的雨化成一滴滴清亮的文字，接纳了不眠的夜色和形影相吊的脚步。潺潺不息的水，丝丝不断的水，就是祝福——祝福花开，祝福果熟。雨有多长，夏天就有多长，绿色就有多长。牵着花的手，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天空蓝得坦荡，心中风光霁月。 雨水汇成河流，河流蕴育着文明，文明让无数伟大和神奇发生，人类的繁衍生息，每一步都离不开天启地赐。雨是无言的，却传递着内心听得懂的声音。初春的万物生长，仲夏的丰茂时光，到深秋的层林尽染，一场又一场的雨，最终凝结成洁白的雪，将山川妆扮得莽莽苍苍，一片浩阔。既使呼啸的寒气，也法卷走天地间最后一点温暖。无数雨和雪的吻里，千年的露水，从皮肤的缝隙渗透，给了我们充盈柔软的内心和挂满风帆的智慧。水聚为涓，涓涓细流为大地注入千古灵动和关爱苍生的慈悲。 一颗珍珠掉了又被拾起一滴水珠在阳光下消失风干了痕迹比倾斜的钟声还遥远 雨停留在八月的岸边徘徊于前世的寂寞九月的风将推开时间的门扉带它重回混沌初开的荒凉 “山空无人，水流花谢”。古人将人生万种情愫凝炼成无任何色彩的寥寥八字，哀而不伤，余韵无穷。这样克制的表达，也让我们在千帆过尽之后，找到了久违的淡然和自恰。一窗细雨，半床明月。处署，出暑。是告别么，告别橙红似火的炽热，告别绿天如幕的夏日。一个状态的结束，又是另一个状态的开启。当太阳到达黄经165度，当候鸟启程南飞避寒，将有一场萧索的雨，像竹丝，似管弦，悠悠响在远方。 雨曾经落下或正在落下蜘蛛像标本一样静止在自己编织的丝网 蜗牛背着自己的壳两只眼睛挥舞着卑微又缓慢地向上爬一步一步从容不迫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