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武松打虎

楚氏

<p class="ql-block"> 在小说作品中,情节是它的构成因素,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可以这样认为,没有情节就没有小说,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特别是这样。</p><p class="ql-block"> 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很重视叙事性文学作品中的情节因素,他们在进行文学批评时,常常把情节问题作为评论对象。马克思在致拉萨尔的一封谈《济金根》的剧本的信的一开始就说:“首先,我应当称赞结构和情节”。恩格斯在致拉萨尔的一封信中也说:“如果首先谈形式的话,那么,情节的巧妙的安排和剧本的从头到尾的戏剧性使我惊叹不已。”</p><p class="ql-block"> 小说情节是人物生活和实践演变的过程,是“人物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某种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高尔基《和青年作家谈话》)情节是性格发展史,性格是在情节之中发生和发展的,因而情节生动,性格也就生动;情节完整,性格也就完整。</p><p class="ql-block"> 这里,我想就《水浒》中“景阳冈武松打虎”的情节作些分析,看作者是如何通过情节的描写来表现人物和性格特征的。</p><p class="ql-block"> “景阳冈武松打虎”是《水浒》中的精彩章节,出自《水浒》第二十三回。</p><p class="ql-block"> 武松打虎的故事按内容可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武松在酒店喝酒前后的描写,第二部分描述武松走上景阳冈的所见所想,第三部分是武松打虎的激烈场面,第四部分写打虎以后武松遇到猎户的情形。这四个部分可以看作这个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尾声四个阶段。故事不长,也不复杂,却有很强的艺术魅力。</p><p class="ql-block"> 在这节故事中,小说作者“用近人笔,写骇人事”,特征夸张与个体写实相结合,实现传奇性与真实性的统一。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金圣叹在评点这个故事的时候,把这种艺术经验概括为“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贯华堂本第22回批)这种写法的基本特点是,既用夸张渲染表现人物对环境的超越,又用细节写实表现环境对人物的制约。前者用以对人物进行理想化的创造(力、勇、智),后者用以对人物进行现实性的描写;前者是特征化的写法,后者是个性化的写法。“武松打虎”实现了二者的结合。这一点在故事的高潮部分表现得尤为明显。</p> <p class="ql-block">  作者是这样描写的:武松酒力发作,踉踉呛呛走进乱树林,刚躺在青石上要睡一觉,突然狂风大作,随后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不相信会有老虎,放松了警惕性的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又饥又渴的猛虎,“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在半空里撺将下来”。真是凶猛异常,直惊得武松“酒都做冷汗出了”。</p><p class="ql-block"> 简单的几句话,有声有色,十分传神,那老虎的猛,武松的惊,都鲜明生动地显现在读者的眼前,而虎的猛主要是从人的惊反映出来的。作者的笔墨之所以如此逼真就在于十分准确地把握了此时此刻人物的心理活动和精神面貌。作品这样描写,一方面是基于作者的对人物的现实性的描写,也就是所谓的“极近人之笔”,一方面是基于刻画人物的需要。作者很善于在险恶的环境中来表现英雄人物。武松的紧张和惊愕正是通过这种险恶的环境渲染出来的。作者首先把武松置于极度被动的地位,然后全力描写他由被动怎样转为主动。而这个转变的过程,正是人物形象闪光的过程。</p><p class="ql-block"> 我们看下面一段描写:</p><p class="ql-block">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上,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翦。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翦;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p> <p class="ql-block">  在这一段文字里,作者把主要的笔墨放到了老虎的身上,极力渲染它的凶猛。但是,写虎是为了写人:老虎越猛,打虎的武松的形象就越有光彩。在如此凶猛的老虎面前,武松竟然避开了它的突然袭击,躲过了它的凌厉攻势,挫伤了它的锐气;而就是这只猛虎,“曾经坏了三二十条大汉的性命”,很显然,作者是用活着的这只猛虎作反衬,拿死去的那些大汉作对比,通过反衬和对比来显示武松的英雄形象。从情节的角度看,是在激化矛盾冲突,以对对立势力的强化凸现来造成悬念。值得注意的是,在描写人虎相遇的整段文字里,作者并没有赋予英雄人物以任何英雄行为。唯一的,就是躲闪:“闪在青石边”、“闪在大虫背后”、“闪在一边”、“又闪在一边”。这一个接一个的“闪”字,看来轻描淡写,却很见作者的功力,它显示了作者在捕捉人物动作、表现人物形象方面的造诣是很深的:一是准确,动作的准确。大凡在遭到突然袭击、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闪”既是本能的反映,又是防御的手段。二是鲜明,形象的鲜明。“闪”这个动作,具有突发性,用在这里,很能表现人物的机警敏捷。</p><p class="ql-block"> 当武松躲过了猛虎的“一扑、一掀、一翦”以后,他便由被动防守转入了主动进攻。你看:</p><p class="ql-block"> 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抢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成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p><p class="ql-block"> 在这人虎相搏的万分紧急的关头,哨棒却被折断了。至此,真象金圣叹所说的那样,“令人瞠目噤口,不敢复读下去”。然而这并不是虚张声势。这一笔虽然出人意料,却全在情理之中。武松之所以失手,原因是“打急了”。这个“急”,既是形势的急,也是心情的急;仓猝之间,急于求成,这就难免出错。再说,这个地方是个“乱树林”,想必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更何况是在傍晚,看不很真切,一棒下来打在树上,也是完全可能的。而且,这正是作者匠心独运之处。作者很擅长这种变化莫测、扣人心弦的描写。先令读者“大惊”、“大疑”、“大急”,然后“大喜”、“大快”、“大慰”。</p><p class="ql-block"> 这些生动的情节描写,最重要的还是表现人物的个性特征。哨棒的折断使得故事险象环生,波澜起伏。在这个故事里面,作者写到哨棒的地方有十八处之多,一会“提了”,一会儿“倚了”,一会儿“拿了”,一会儿“绰了”,一会儿“横拖着”,一会儿又“绾在肋下”。可以说,这是一个与武松的安危有密切联系的东西。而就是这样一件引人注目的武器,竟然在关键时刻没有发挥丝毫的作用。这就把武松置于赤手空拳这样一种更加险恶的境地,从而为进一步地刻画人物形象准备了条件。如果说前面写武松的防守重在表现他的机敏(智),那么,以哨棒的折断为契机,小说便进入了对武松勇猛(力)的描写。</p><p class="ql-block"> 武松的勇猛是在激烈的战斗中表现出来的。面对强虎,武松“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最后,“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见气都没了,方才丢了棒”。作者力透纸背的如椽大笔,把人虎相搏的场面写得神采飞动,跃然纸上。那老虎的猛、凶、狠和武松的沉着,机智、勇敢都充分显现了出来。</p> <p class="ql-block">  故事写到这里,已经使读者从惊险紧张刺激中渐渐平缓下来了。但作者并不就此善罢甘休。他很善于理解读者的心理需求,让欣赏者始终处于满意而又不满意的心理状态之中。加强了情节的连锁和包容,使欣赏者从平衡的心理状态下又产生新的不平衡,推出新的波折。正当武松经过一场鏖战,精疲力竭地“一步步捱下冈子来”时,“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这位打虎的英雄惊得大叫:“阿呀!我今番罢了!”读者的心也随着这一声惊叫被提到了噪子眼。这就使得小说有了极强的吸引力。而所有这些描写,又极逼真地反映了这场战斗的艰苦。武松虽然是勇力过人的英雄,但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在某些情况下,也会疲劳、困倦,也会胆怯、惊恐。这样描写非但无损英雄的形象,反而会使人物形象更加朴实丰满,更加逼真可信。</p><p class="ql-block"> 我们不妨把另一部古典小说《说唐》中雄阔海的打虎拿来作个比较。同是赤手空拳地打虎,雄阔海就大不一样:</p><p class="ql-block"> 那雄阔海就换便服,走出寨门,望山下而来。行到半山,见林中跳出两只猛虎,扑将过来。阔海上前双手擎住,那两只虎动也不敢动,将右脚连踢几脚,举手将虎往山下一丢,那虎撞下山冈而死。又把一只虎,一连几拳打死。这名为“双拳伏两虎”。</p><p class="ql-block"> 三拳两脚,如同儿戏。浪漫故事如果脱离了现实,就给人一种瞎编乱造的感觉,人物形象也树立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水浒》作者写虎能把老虎写活,写人虎相搏又写得如此栩栩如生,这诚然离不开作者对这方面的实际生活的观察和体验,更与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分不开。</p><p class="ql-block"> 打虎的故事,从情节上来说是比较单纯的,作者却把这种单纯的情节写得波澜曲折,避免了平板和沉闷。</p><p class="ql-block"> 作者在谋篇布局上独具匠心,虽然故事的中心情节是打虎,但在打虎的前前后后,做了不少文章。在故事的第一部分,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武松喝酒的情形:怎样看见“三碗不过冈”的酒旗,怎样喝酒,怎样和酒家争执,等等,都写得十分详细。写打虎却详写武松喝酒,这看似节外生枝,其实却深有用意。写“三碗不过冈”,这一下子就挑起了悬念,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武松喝不喝三碗,过不过冈,就成了非常扣人心弦的问题。再说喝酒,武松一共喝了十八碗,喝酒时间一长,到得冈上,正是老虎出没的时辰,这样,英雄才有用武之地。武松要多喝,酒家劝少喝,两人因此而争执起来,这就为后来武松见到官府告示确信有虎,又怕酒家耻笑不愿转回来作伏笔。而武松惊人的酒量以及与酒家的争吵,都显示了他的“性气刚”,说明他是一条硬汉、一条好汉,这样,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事,就不显得唐突。</p> <p class="ql-block">  故事的第二部分,围绕着冈上有没有老虎的问题,展开了武松心理活动的刻画。他看到树上写有冈上有虎的抄白时,认为是酒家诡计,就继续往冈上走去。后来又见到庙门上贴的官府的印信榜文,这才不得不信了,想转回店过夜,又怕别人耻笑,最后决定还是“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这种复杂的心理被描绘得细致入微,维妙维肖。这时候,老虎虽然还没出现,但随着武松激烈的内心活动,气氛越来越紧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势。看着武松一步步向冈上走去,读者禁不住为他捏一把汗。</p><p class="ql-block">武松打虎以后,故事原可以直落而去,就此结束,作者却意犹未尽,于是又横出一笔,再生波澜。这就是武松遇到猎户的情节。在这个情节里,作者以大量的笔墨写了猎户的惊恐之状。所有这些描写,无不是为了从另一个侧面来反衬和渲染武松的英雄行为。</p><p class="ql-block"> 通过“武松打虎”这一情节片断的分析,我们看到了《水浒》小说人物艺术开始由特征化向个性化的进步。从单一型性格结构变为复合型性性格结构,是从特征化向个性化进步的重要标志,武松打虎只是武松性格特征中的一个方面。从人物的性格定型上说,《水浒》与《三国》不同,它不是对人物与人物关系作“特征定型”,而是有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史,武松从与自然界强暴力量搏斗到反抗社会黑暗,从合理惩罚(如“杀嫂”)到血腥复仇(如“血溅鸳鸯楼”),他走过了一条反叛与服从、英雄性格与奴仆性格相互冲突消长的曲折道路,最后终于抛弃了对封建官府的依附和幻想,成为意志坚决的梁山义军头领。从人物描写艺术上看,《水浒》重视和利用“细节的真实”以表现“个体的真实”,以形传神成为人物性格描写的基本方法。金圣叹说的《水浒》“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正是对《水浒》人物艺术精当的概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