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只剩追忆(父亲之一轰然倒下)

客雨(田业君)

<p class="ql-block">  那日,强壮的父亲倒下了。倒在东北冬天的冰天雪地里,生命会在瞬息冻结。能够想象八十几岁的身躯如何在雪地中挣扎的样子,能够想象他的无助和无奈。白茫茫的世界里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一个人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般,躺在冰雪里。所有的声响,所有的呼吸、甚至思想都凝结在了晶莹的狂野中。他一个人仰望着天空,生命在慢慢地消逝,仿佛听到了死神悄悄来临的脚步声。</p><p class="ql-block"> 幸运的是父亲被人发现了。他被救回家时双手僵硬,已无血色。没有哀怨,没有哭喊。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家人慌乱地处置,有的只是目光的呆滞。甚或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会严重到什么地步。</p><p class="ql-block"> 回想父亲,总有一幕闪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个炎热的夏季,炙烈的阳光烘烤着大地,父亲倒上一碗白开水,用嘴吹着,白开水打着漩魔术般地没了踪影。那时我总是好奇他是如何在大热的天把水喝下去的,难道是想以毒攻毒吗?每每喝完水,他就搭上他那件破旧的半袖,扛起镐,把事先备好的水壶挂在镐上,带齐他全套的家把什出发了。每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炎炎的烈日,蹒跚的脚步,心里总是酸酸的。有时他早晨出去,中午不回家吃饭。母亲做好了饭,就让我给他送去。我远远地看到父亲抡起镐刨向树根的劲头,那劲头仿佛不是要刨断树根,而是要掘地三尺,要寻找维系全家人生命的源头。我劝父亲停下来歇会儿,把饭吃了。他总说:“不累,再刨会儿,一会儿再吃,君,你看看这片地如果种上粮,到时能打多少?。”</p><p class="ql-block"> 记得儿时,家里很穷,只有几亩临河的洼田。那时的雨季很长,半月四十天不停地下,那几亩洼田到处都是水,面黄肌瘦的秧苗浸泡在水里被冻得瑟瑟发抖。每个夏季,母亲和父亲都带着我们在泥泞的田里挣扎,脚泡得泛白,手掌薅草薅出了血。即便是这样,到了秋季,打下的粮食除了上交给国家的任务粮外,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剩余了。贫穷对于我儿时的家来说是一种常态。还记得全家人守着二斤肉过一年的感觉,我想现在的孩子是无法想象那种日子的。二斤肉被母亲淹在装咸盐的坛子里,每次过节、家里有事或是有外人来时,母亲才从坛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切点儿。那时,我想,我与那二斤肉的距离,已经不是隔着那个坛壁,而是隔着千山万水了。盼望着,盼望着的心急不可耐。</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农村到处都是荒山,一望无际,国家鼓励开山造田。父亲也暗暗想要扭转家里的贫困局面,没有别的办法,农民改变生活自然离不开土地。父亲想:自己有一双手,靠自己的双手置办一些地或许是全家人的希望。记得一个夜里,父亲跟母亲谈起刨地的收获,那脸上的得意之情俨然像是在地里刨出了黄金。地是希望,是农民的命根,父亲刨的那些地后来也真得转变了全家人的命运。父亲的勤劳让我们贫弱的家庭焕发了生机。</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穿越了亘古时空而未发生过改变的人。那衣着,那语言,那思维,仿佛凝结在了时空的长廊里而未曾变过,当然凝结的还有那份勤劳、无悔和汗珠子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p><p class="ql-block"> 冻伤加脑梗,让一向强壮的父亲瘫痪在了炕上。面对意外和疾病没有谁是绝对的强者,看着他瘦削的身体,心里满是酸楚。人生短暂,能做一世父子那是几世修来的缘分。从前就总是劝说父亲和母亲来我身边居住,但是倔强的父亲从来不肯。一是因为他适应不了城市的生活,离不开生活了数年的乡村;更是因为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这次回家,即便他言语不清,卧病在炕上,每每问起是否肯来,他却依然不肯。也许这就是永恒的父爱,不管他能不能用语言表达,那爱的气息我能真切地感受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