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家在山西运城一个农村里,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谝闲传,说些村里的今古奇观,种庄田的事谝的不多,最爱说的是他们当年走南闯北的事。年纪小,经的少,平日里可爱听他们胡谝哩。</p><p class="ql-block">老辈们每每说起在外闯荡的事,把去太原方向的叫去上头,把去西安方向的称西府,其实去上头的人远没有去西府的多,运城和西安离得近嘛,渡过黄河就到了。河两岸,民俗相近,方言相通,好交流啊。西安又是多朝古都,西北重镇,商贾云集,物达天下,商铺老字号,屋脊相连,铺门相对。村里好些人家想让儿孙有些出息的,打小就让他们远离家门,去西安商号熬相公,盼着能出人头地,熬出个大小掌柜,报报祖上荫德。</p><p class="ql-block">那时年龄小,并不知故事里许多的喜怒哀乐,当西湖景一听了之,如今经了许多,回想起早为故人的先辈创业史,辈辈都为生活演义着各种不同却又相似的故事。小小乡村,离古都西安那么遥远,故事里的西安又那么的近,听者随讲者起舞,梦幻般游走在西安的大街小巷。</p> <p class="ql-block">众多的故事和人群里,最难忘的就是五爸了。打我记事起,他已是奔五旬的人了,容长的脸,不苟言笑,看上去好严谨的样子,接人待物又特热情。五爸早年是开汽车的,解放后在地区车队待了几年,不知啥原因不干了,回家当起了农民。五爸时常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工作服,那年头有这么身行头,也是稀罕物了,是工人阶级的标志,别人看你眼光都不一样。五爸家在村里算是大户了,兄弟七个,他排老五,侄男子弟们称他为五爸,巷里晚一辈的人,也随他家的称呼,叫他五爸了。五爸得子晚,平时最爱逗我们这群小孩子了,刮个鼻子,拽个鸡鸡,小的见他既怕又爱,也乐得让他逗着玩。</p><p class="ql-block">五妈是五爸从西安带回的媳妇,标准的陜西妇女,人高马大,大嗓门,一口的西安音调,虽说运城和关中许多土语都是相通的,腔调有些不一样,本地人总觉得自家的好听,顺耳,一群娃们,常讥笑五妈的发音“咯咯喇喇“,跟在后边学腔学调。五妈也不大生气,急了,用更大声的陕西话嚷几句,摆出要揍人的样子,我们也不害怕,边学边窜,逃得无影。五妈在西安城里过了半辈子了,一身的城里人穿戴,制服样的衣服,比村里妇女穿的对襟祅,打折裤时髦多了,显得好漂亮,大姑娘小媳妇可羡慕了,常叫五妈教她们裁剪做衣呢。五妈回来给村里带来许多新气象,讲话也是陕西腔里的普通话,老农民听不顺,反叽五妈是撇洋腔,五妈才不理呢,该咋的咋的。</p><p class="ql-block">五妈和五爸多年生活在西安,城里人的好多习惯和农村有些不合谐,惹得别人笑话,最厉害的莫过于说她不会过光景,没计划。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农村生活还很苦,口粮不够吃,家家都把分的粗细粮早作打算巧安排,把不多的麦子看得格外金贵。分了口粮,赶紧的曝晒,趁热收了,装囤封瓮贮藏起来,待到逢年过节或家有大事再用。五妈可等不得,麦子刚拿回家,急不可奈的先装一袋,扛到磨房磨成面,响午收工回来,也不嫌天热,钻进厨房又是和面又是扞脐,烟薰火燎的忙活一大响,从厨房端出摞饼来,口里喊着,吃锅盔喽。小孩家看的好眼馋,圆圆厚厚白白的大锅盔,谁不想吃?一大家子,虽说分了家,都还挤在一个大院里,听五妈一喊,小的都站在各自房门口观望。五妈拿出一个,掰成几份分给小的,好心却叫他们的爸妈婉拒了,“他五妈,队里就分了这么点麦子,你们吃,小孩家就不吃了"。随手拉起小的往家走,小孩馋的鼻涕泪水满脸的抹,爸妈翻着白眼小声骂道:浪先,就那点麦子,今天吃完,看你明天吃啥。此话真没错,没过多长时间,五妈就把那点麦子折腾光了,往后,别家改善,她家就只有看的份了。一辈子吃喝上没受过屈的五妈,初次尝到了当农民不计划的苦果了。</p> <p class="ql-block">五妈的习惯,在城里是很平常的事,到了农村就有点不入局了,这也是多年跟着五爸在外养成的。五爸十几岁时就跟亲戚到西安学做生意了,打小就心灵手巧,特机灵,又勤快。先在一家修理厂当学徒,偶然被一个开车的看中,收他当了徒弟,从此再也不干修理活了,跟着师傅学起了开汽车。在西安开车,免不了要经常翻秦岭的,听五爸说,那时的路况很坏,常有连车带人翻下沟的。五爸讲翻秦岭的险事,大伙都是屏住呼吸听的,五爸凭着反应敏捷,操作得当,几次都避开了鬼门关。越是技术好,老板越是让他在秦岭跑的勤。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别人视为鬼门关的路,对他却是如履平地。</p><p class="ql-block">有年,杨虎城将军的车队要招司机,报考的人不少,五爸和他师傅都去了,结果师傅没考上,五爸被录用了。先是在车队干了些日子,由于五爸的技术过硬,勤快灵敏,人缘也好,很快做了将军的专车司机。我们长大后,学了历史,知道了“西安事变",又听说五爸是给将军开过车,总想让他讲些给杨将军开车的事,无论怎样央求,五爸就是不讲,只说,没有的事,一个开车的,听人指挥,没啥好说的。后来巷里知底的人就告诉我们,别再缠五爸了,现在讲阶级斗争,五爸好怕呀,他给旧军队开过车,只怕给戴顶历史反革命帽子,为这工作都辞了,回村种地了。知道厉害,再也不敢瞎问,若惹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打那起,我们再也不问五爸给杨将军开车的事了。</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七十年代,五妈受不了饥饱不定的生活,撇下五爸早早走了,五爸年龄也大了,干不动了,每天拿个旱烟袋,坐在门前石墩上,晒着太阳,有一口没一口地呼嗒着,别人说五爸抽烟,从不下喉,沒瘾。有人和他讲话,总是笑语相答,自己又从不主动搭讪别人,对以前的事如尘封了一样。</p> <p class="ql-block">有次大队舞台放电影,跑片,放的是《西安事变》,晚上十一二点正片到。那晚,舞台下可谓人山人海,到处都挤的满满的。第二天五爸照样坐在石墩上,呼嗒着旱烟袋,我路过他身边时叫住我,“昨晚大队又斗争谁了,那么热闹”。“没有,五爸,现在都没成分论啦,也没帽子啦,大家都一样,不兴斗争啦”。“哪热闹啥呀?”“放电影。”“啥好电影,就那么多人看?”“西安事变,你说过的双十二事变”。看五爸感兴趣,难得,搬块砖,坐他对面,讲起了电影里的事。五爸听得可入神了,有时还自语“都拍成电影了……”。当听到杨虎城时,眉梢一挑,眼睛一亮,接着有些湿。我顺势说“五爸,听别人说,你年轻时给杨虎城开过车?”“嗯”,五爸说:“都好多年了。”“电影里说的是真的吗?”“不知道,我就一司机,开好车是我的责任,别的不问。”“将军对你好吗?”“好,可和气啦,我就一毛头小子,你五妈,还是将军帮忙找的呢。唉,可惜,我最后一次把他送到机场,就再也没见着了"。五爸揉揉湿的双眼继续说,“打那后,我就离开了西安,回中条山给一二九师拉军需,打鬼子“。“将军在时你去过延安吗?”“去,常去。”看着五爸沉浸在回忆之中,不好意思打搅他,陪坐了会,临离开时说:“五爸,能不能把你在将军身边的事说给我听,我用文字写下来,好吗?”“行!”五爸这次不再推辞了,痛快答应了。我可高兴了,五爸终于愿讲他的故事了,约好过几天好谝呢。事不凑巧,我临时有事,出了趟远门,一耽搁就是两三个月,回来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好多的故事也无人知晓了。</p><p class="ql-block">五爸走了,对他的思念一直不能抛去,他们那代人经历了好多艰难困苦和战乱惊吓,讲历的事无不充满传奇和精彩。每逢下雨天,地里活不能干,年龄大些的,不好热闹,几个人找个避静处坐一起,手里拿个大烟袋,从烟布袋里扣出一锅碎烟未来,咬住烟咀,一手火石,一手火镰,砰砰撇打,溅出的火星蹦到硝脂上,点着了,再把它放到烟锅上,赶紧地叭嗒几口,浓烈呛人的烟雾从嘴巴和鼻孔喷出。老人们常谝的就是早些年为求生活,出门当学徒熬相公的事。</p><p class="ql-block">图片</p> <p class="ql-block">巷口雷大伯就是众多学徒里的一个,记忆中,大伯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对子女要求很严,接人待物,言谈举止,都有一套。大伯别看上了年纪,可干净啦。每从地里回来,坐在门前石礅上,解开腿带,脱了鞋,倒掉里面的土,拍打拍打再穿上,然后从裤脚向上逐渐拍打,自认为干净了才进家门。这个习惯也是打小在字号里养成的。大妈也和大伯一样干净卫生,锅台案板拾掇得有模有样。大妈一双小脚,尖尖的脚尖,暴凸的脚背,走起路来一搾一搾的,整天不知累似的,放下杈把拿扫帚。大妈脾气好,手也巧,剪窗花、蒸花馍样样是把式,每有好吃的,总喊我们这些小的去她家解馋,我们也很喜欢大伯大妈的。</p><p class="ql-block">有年入冬,我正在家干活,大妈小脚一扭一扭喊我去她家。秋去冬来,大伯的老毛病有些不适,生病了,儿女又不在身边,要我去城里给大伯买些药。买药回来,看见大妈在院里晾一片黄缎子布,很好看,象戏里皇宫用的。大妈一边往绳上搭,一边念叨着什么,我在身后叫了声“大妈!”大妈一个激凌吓了一跳,“你这娃儿,吓大妈一跳。”“大妈你啥时还攒了这么片好东西?”大妈哎了一声,一句话象打开了记忆的大门,滔滔不绝说起了黄缎子布的来历。</p><p class="ql-block">大伯的一生也是不易的,虽说家里有点产业,但家人还是希望后辈能多读点书,识几个字,干些大事,姊妹几个就让他多上了几年私塾。私塾刚停,爹妈就让熟人带他去西安字号里熬相公,这一熬就把大半辈子熬在了西安城。从小学徒做起,整整三年才算出师,成了店里的伙计。大伯凭着吃苦耐劳,勤学爱研,过了几年,一本本的生意经全放在肚子里,辗转腾挪,绰绰有余。东家也看上了大伯的本事,准备将一个跑堂的副手升为掌柜。大伯、大妈好不高兴,总算熬成了正果。夫妻俩俏俏准备起升掌柜那天到庙里敬神的祭品,黄缎子布就是为城隍爷准备的。东家订的日子还没到,日本鬼子却到了,一路从太原打到风凌渡,嚷嚷着要过黄河打到西安去,一时战事吃紧,西安城乱糟糟的,生意萧条起来,关门的,倒闭的,天天都有。人心乱了,什么规矩也没了,原定给大伯升职的事不再提起。大伯的心思可没平息,只想等鬼子走了,世道安宁了,再升大掌柜。没成想,一等两三年,鬼子隔河叫阵,西安就是稳定不下来,东家撑不住了,卷家当走人,不干了,大伯的掌柜梦也破灭了,黄缎子作为念想,留了下来,箱底一睡,几十年过去了。</p> <p class="ql-block">大妈一边诉说,一边骂该杀的日本鬼子,要不是这些王八蛋,黄缎子早都祭到城隍庙了。“你大伯年事已高,恐怕过不了这一关了,”大妈一边说,一边平抚着黄缎子,“这不,昨晚还叮咛,他要是走了,一定要带上它,没法,拿出来晾晾,防个万一。”看物听言,我不再把这片缎子看成布了,那是大伯心中的一丝寄托和遗憾啊,在他心中升职就如中举一样庄重显华,是他对西安半生奋斗的一个总结和告慰吧。</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大政,好多机关工厂的职员工人下放返迴农村务农,村里也回了不少年轻人,在西安工作的邻居二哥也回来了,带回个媳妇是陕西姑娘,微胖,白白净净的,两根粗辫子能垂到屁股上,蛾眉大眼很健谈,一口的西安话,见了五妈一下就认成了姑侄关系,都是西安人吗,亲的了不得,直到五妈上路她们一直比真亲戚还亲。说起西安事,一溜一溜的,随二哥,就叫她二嫂了。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没出过远门,听她讲城里的事犹如听说书的一样,在一起,总央她多说说西安的事,长长见识。有次干活休息,几个小青年争起了识字的事,看谁认的多,二嫂坐那观战,没参与,笑嘻嘻地看着比拼的双方,半天没个胜负。二嫂说:“我写个字,看谁认识”。说着从地上捡起根棍棍,找了块光亮的地皮一笔一画写起来,一个biang字写完,大伙都傻眼了,这哪是字,分明是个鬼符,数数笔画,竟有五十多画。“二嫂,这是字吗?”“是呀,二嫂怎能骗你们呢。”想着也是,二嫂过去在西安一家出版社当排字工,每天和铅字打交道,不会诓人的。二嫂见没人认识,让我们回家到字典上查。</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地头休息,我们又问起昨天的字,说几种字典里都查不出这字呀,二嫂也乐了,说这是西安一种面食的专用名,全名biangbiang面,先学会写这个字,以后二嫂给你们做一次尝尝。听了心里可高兴啦,字都这么难写,面一定可好吃啦。二嫂今天是有备而来,带了纸笔,垫在膝盖上,一边念叨着一边写,“一点飞上天,黄河两边弯,八字大张口,”纸上二嫂写出了一个“穴”字,“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西一长,东一长,中间夹个大马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勾搭挂麻糖;推了车车逛咸阳”。二嫂一边念叨一边写,念叨完,字也写完了,好麻烦的字呀,谁能记住?偏偏二嫂就会,我们跟着二嫂一边念着歌谣,一边在地上写着,口诀背会了,字也会写了,biangbiang面的味道肯定是神仙饭的味了,不然,干嘛写这么麻烦个字呢?二嫂虽说要给我们做一次,可一直没做成,想来光这油泼辣子二嫂就解决不了,她每顿吃饭,筷子头在熟油里一蘸,赶紧的在菜里一搅,就是一顿的油份了,要做个油泼辣子,二嫂得多少天不能沾油呀。</p><p class="ql-block">这多年,我们随女儿也常住西安,有次在街上看到二嫂当年教写的biang字招牌,赶紧进去买了碗面,油泼辣子,青菜调料,宽宽的筋道面片,好吃极了。从认识biang字,到真正吃上西安的biangbiang面,这一晃就是几十年啊。</p><p class="ql-block">我们村,离西安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跨过黄河就到了,祖祖辈辈都有人奔波于两地,他们和西安的故事,多的如海水一样,随意采撷几朵浪花,就能泛出七彩的光来。前人用他们的经历谱写了前章,后人也正用生活的笔续写着后篇,想来,一篇会更比一篇美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