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兵

空军一号

　　列兵的家在神农架深处的沙河乡，高山大树每天伴他成长，才15岁的列兵已经长得门高树大，看上去像一个青葱汉子。

这里地处湖北省房县，说起此地，古时候可不得了，史称“帝王流放之地”，列兵的父亲一直说，“我们家族很久以前发配到这里，我们是司马帝王的后代，身上有着皇家血统。”

　　列兵很懂事，他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家里负担重，生活贫穷。9岁起，列兵就去别人家做长工，已经干了五六年苦力，这次回家，他是来看看娘的。

列兵回家的消息，很快被乡里的保长知道了。那天傍晚，刚进屋还没来得及坐在椅子上，躲藏在房屋周围的人就来捶门打壁，大声叫喊开门。列兵知道，这是来捉他去当兵的乡丁，他不让娘去开门，他想自己面对。娘一把推开他，要列兵赶快躲进木仓里。

娘把门一开，乡丁蜂拥而上，娘欲阻拦，被乡丁用枪托打倒在地，逼她交出列兵。

“不要为难我娘！不要逼我和你们拼命！”列兵忍不住拿着砍刀冲了出来。

乡丁放下他娘，用枪抵着列兵，还有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五花大绑，押出了家门。

临走，列兵回头朝娘喊了一句：“娘，你要保重啊！”

娘坐在地上，回了一声，“儿呀……”就晕倒了。

　　列兵本名叫司发炎，送到军营后，士兵们开玩笑喊他司令员。有一天，团长来连里督察作训，听到司发炎的名字后，他笑着说，“你还是个兵，当司令员还远，我给你取个单名吧，就叫列兵。”大家都觉得名字有力好记，拍手叫好，于是，列兵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经过短期的军事训练，新兵素质提升很快。不久接到命令，列兵随部队开往长沙，旋即投入到了血与火的长沙保卫战。

　　部队穿过湘阴县一个村子时，士兵们看到，全村一百多男女老幼，全部被日本鬼子屠杀，有幼儿钉在墙上，有老人吊在树上，有女人开膛破肚，还有几十具国军士兵身首异处。在一堵断墙上，日寇猖狂地写着：“吃的牛羊肉，杀的蠢东西，奸的美貌妻”。

国破家亡，同胞蹂躏，将士们铁拳紧握，怒火中烧，个个仰天长啸，他们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发誓要与日寇血战到底。

战斗即将打响，师长对士兵们战前动员，“别人叫你们学生，我叫你们学死。民族危亡，我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亡的就是中华民族！我们的最后一颗子弹，不要留给自己，一定要留给敌人！”

日军主力逼近长沙，并向长沙展开猛烈进攻。防守长沙的第10军及第73军一部，抗击日军进攻，使日军连攻 3天未下。但是，守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国军在单兵素质和武器装备上，比日军劣势，往往杀死一个日军，需要付出五个国军的生命。

列兵连队和日军交战惨烈，山上树根炸断，石头粉碎，空气中硝烟弥漫，战壕里血肉横飞。

日寇冲进阵地，两军短兵相接。肉搏战中，怒吼声、厮杀声、刺刀撞击声不绝于耳。更有伤兵冲进敌群，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眼看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列兵也杀红了眼，挥舞他的追命砍刀，来回穿梭，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一米八九的个头，在阵地上雄风烈烈，成了敌人重点攻击的目标。三个鬼子围上来了，他扑上去压倒一个在身下，就势横刀猛扫，两个冲上来的鬼子中刀倒地。列兵飞速翻身跃起，像切萝卜一样，剁下了三个鬼子的头颅。当他再去追杀时，已站立不稳，才发现自己的腰部已被鬼子刺伤。

这一仗，列兵连队128人，拼到最后，阵亡125人。活下来的只有3个人，他是其中之一。

　　长沙保卫战后，部队由长沙开往湖北宜昌，扎营枝城。列兵作战英勇，个子高大，长相英俊，而且办事灵活，嘴巴也乖巧，营长很喜欢他，就把他留在身边当勤务员，经常让他出差买这买那。

终于等到日本投降了，和平的曙光刚刚出现，内战又剑拔弩张，战事吃紧。很多老兵厌倦战争，不愿意调转枪口中国人打中国人。列兵也想，抗战胜利了，还跟国民党当兵去打内战，自己的脑壳天天提着走不值得，不如早点离开好。

1945年夏天的一个夜晚，营长要列兵给他去买烟买酒。列兵觉得，今晚逃跑的机会来了，有了盘缠，可以远走高飞了。他熟知部队的布防和周边地形，选好了逃跑方向，决定避开湖北，逃往湖南。

出门后，列兵一路飞奔……

营长半个小时不见烟酒，火冒三丈，怀疑列兵可能开了小差，马上派出骑兵分头追击。

马蹄声越来越近，列兵赶紧躲在一条河边的草丛里，只听见当兵的喊，“看你往哪里跑，抓住他！”

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追兵来到河边，不见人影，又没有摆渡的人，他们只好朝河里放了几枪，就返回驻地了。

列兵不会游泳，没办法过河，如果今晚不能过去，天亮了他就很难跳脱，那会必死无疑。他想，河边经常有打鱼的小船，打鱼人睡得迟，起得早，有船就应该有灯火。想着想着，忽然看见下游有星点大的灯光出现，他心中一喜，连忙沿河边走下去。

刚到离船约两丈远的地方，船上的人问话了：“什么人？”

列兵一听是老人的声音，就说：“老伯，我走亲戚回来晚了，谜了路，想请您老人家帮忙把我渡过河啊。”

老人把小船撑了过来，见他是个当兵的，有些害怕，接着就把船撑开了。列兵马上给老人磕头，说明来历，老人听后动了恻隐之心，就把船撑到岸边，让他上了船。到船上一看，是两位七十来岁的老人，列兵再次向老人叙说自己的遭遇，二老被他的经历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天未亮，老人把自己的衣服给列兵换上，要他把军服扔到了河里。吃完早餐后，列兵执意要把营长给他买烟酒的钱全部留给老人，可他们说什么也不接受，要他在路上留着有用，快点赶路。

列兵昼夜兼程，逃到了湖南澧县官垸，来到了一个大户人家。这家老板姓关，在当地有点势力。关老板看他牛高马大，便问，“愿不愿意在这里打工？”

“只求有口饭吃，干什么苦力活都可以。”就这样，列兵落脚在这户人家，干了三年长工。

　　关老板的朋友龚光孝经常来关家玩，天长日久，龚光孝觉得列兵个高人帅，起了用心。有一天晚上，龚光孝对列兵说：“我给老板说，让你休息几天，去我临澧家里玩一玩。”

在龚光孝家住了几天后，列兵准备离开，可是，他们全家都不让他走了。龚光孝说，“我跟老板说好了，就让你留在我家做事。”列兵没有什么去处，龚家待他也很好，便留在了临澧双狮村。

1948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龚光孝的父母把列兵叫到身边，对他说：“我们家里的情况你全知道了，一个人在哪里都是过日过子，我们觉得你心肠好，能吃苦，也可靠，我们想把大女儿菊香与许配给你，你看好不好？”

真是喜从天降，列兵做梦也没有想到，龚家会看上一个长工，会把美若天仙的女儿许配给他成亲。列兵喜之不胜，情不自禁跪在地上叩头谢恩，连声说，“我高攀了，我蛮高兴，愿意，愿意！”

这门婚事父母事先没有征求女儿意见，菊香知道后心里起了顾虑。原来，菊香早就许配了人家，对象叫李福青，是她二哥龚光宝的同班同学。只是李福青出去从军几年了，是死是活一直没有音信。

1944年寒假，李福青和龚光宝从县城中学回家，沿途看到乡村被日军烧杀掳抢，他们立志抗日杀敌，从军卫国，报考了南京陆军军官学校。收到入学录取通知后，龚光宝一家人万分高兴，他和弟弟龚光春，小妹兰香，还有爷爷两兄弟一起去池塘车水捉鱼。

忽然，龚光春从水里捞起了一个长条形的光滑铁坨，他十分好奇，捡起石头就在岸边使劲捶打。他哪里知道，这是日军飞机扔下的一颗未引爆的炸弹。就在龚光宝上前制止的时候，炸弹“轰”地一声，惊天动地爆炸了。龚光春、龚光宝、爷爷两兄弟当场炸死，小妹兰香炸伤。现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龚光宝死了，他的报国梦戛然而止。于是，同学李福青，也是菊香的对象，怀揣龚光宝的救国梦想，满腔悲愤，毅然走进了南京陆军军官学校。

李福青一去三年泥牛入海，菊香家里负担重，也到了出嫁的年龄。无望之下，菊香只好认了这门婚事，何况列兵和李福青一样，长得高高大大，魁梧帅气，为人厚道，菊香也很心仪。

　　成家之后，列兵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遇到饥荒，他把自己田里的事忙完了，就抽空给人家打短工。打一天短工可以换两升米，后来不少好心人看他做事卖力，一天短工给三升米，有的给四升米。

列兵在官垸做过长工，老板一直惦记他，每年冬季湖里起鱼都会搭信要他去。每斤鱼贩卖可赚二升米，对于养家糊口来说，这是一条生路。家里离官垸有七八十里，列兵清早出门赶路，傍晚走到，第二天下午再挑一百多斤鱼回来。一夜走到天亮，那一夜洒下的汗水，恐怕也有挑回的鱼重。

1953年立冬过后，田里的稻谷刚刚收完，农民们还没有来得及歇喘，公社又组织劳力参加百里之外的西洞庭湖治理。寒袭的拂晓，鸡犬叫个不停，窗外，星空如昼，晨霜如雪。列兵早早起来了，女儿问父亲去哪里，他说：“我要去洞庭湖搞冬修。”女儿并不明白冬修是什么意思，只是目送父亲挑着棉絮、工具、草鞋，走出了家门，消失在朦胧的田野上……

身大力不亏。列兵个子大，人人都叫他大个子，他被编入甲等劳力组，意味着重活、累活、苦活他都得冲上去。33万民工修湖的人海战，吃住简陋。那种战天斗地，你追我赶的气场；那种红旗招展，战歌激昂的气氛；那种顶风冒雪，冰冻三尺的气候；谁也别想在人群里躲懒，再苦再累，筋疲力尽也要倒在工地上。

开始几天列兵还力大如牛，日子长了，粗茶淡饭，体力透支，他也有点支撑不住，每一天都感觉在拿性命，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5个月，直到第二年开春后才回家。

列兵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就像一头默默耕耘牛，很少让自己闲下来。一天中午，他在屋旁的堰塘里清洗犁耙，打算下午继续耕田。忽然，脚下一滑，他掉进了3米深的水里。列兵不会游泳，头已经被水淹没，只有两只手在水面扑打，幸好被堂兄发现救起，他才捡回了性命。

政治运动高潮迭起时，生产队的收益仍然处于低潮。家家户户年年超支，人人粮食都不够吃，大多数人家以野菜和种小菜为食。列兵为了孩子们少挨点饿，利用晚上的时间，偷偷在空余地方开荒种上一点小菜，用来给孩子们充饥。

俗话说，“人多好做事，人少好吃饭。”列兵家有孩子五女二男，加上他和菊香共9口人，每月口粮不到半个月就吃光。队长说，他家里吃粮食是个无底洞。是啊，每餐吃野菜稀饭，每人一碗一次就要九碗。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不果腹，忍饥挨饿，列兵心如刀割。他和菊香借上餐愁下餐是常事，经常到了中午，孩子们连早饭都没吃上，同样跟生产队里的人饿着肚子出工。歇会时，孩子们乘机到处找野菜拿回去煮来充饥。

人多了烧柴也是大问题，三面光山上光，周边已无柴砍，要到很远的山上才有。四处封山，哪里都不准上山，偷偷进山打柴被看山人发现后，还要没收工具。每次挑一担柴回来，除了辛苦，还要像打游击一样，躲避前堵后追。

列兵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岳母老年得了子宫癌，无钱医治，在家里拖了两年，每天泡一脚盆血染的内裤，一般人看到都嫌弃，列兵没有袖手旁观，无论吹风下雨，他总是一件件去池塘清洗、晾晒，让岳母穿得干净舒服。后来岳母完全失去了生活自理，有时候菊香忙不过来，包括洗澡也是列兵给她洗。岳母非常感动，夸列兵比她亲生孩子还要好。就这样两年如一日，列兵尽孝尽德，直到最后送走了岳母。

　　艰苦的日子其实算不了什么，经历过枪林弹雨，生与死锤炼的人，无数的故事都沉在了心底。随着不断升级的政治运动，列兵心里也开始惶恐。他不是担心自己的福祸安危，而是他已不是简单的一个人了，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一大群孩子，他担心家庭的前途和命运。

列兵知道，国民党痛恨他没有调转枪口打共产党，共产党唾弃他给国民党卖命，地方上的人怀疑他来历不明。至于英勇抗日，好像已被人们遗忘，不值一提。低调，夹着尾巴做人是列兵的唯一选择，这么多年，他从不和别人争执，凡事忍让，哪怕有些时候气得吐血，咬断牙根也要委曲求全。

文化大革命期间，造反派曾要揪斗他游乡示众，好多社员出面阻拦，站出来为列兵说好话。在一次大队的批斗会上，造反派的人喊，“把来历不明的列兵揪上台来！”

他的侄儿早已疯癫，那天闻讯，突然冲进会场拔刀怒吼，“谁敢动我舅舅，我杀他全家！”

大概感觉这人神经不做主，真怕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造反派这才退却。

有一天，公社派人下来追查列兵来历。列兵说，我是贫苦人家出身，从小就给地主当长工，15岁被抓壮丁，打过日本佬，打过长沙保卫战。家庭背景口说无凭，政审人员要求列兵出示老家党组织的证明。

于是，列兵托人试探着给湖北老家写了一封信。一个多月后，居然收到了他大哥寄来的回信，信中得知，父母已经去世，姊妹还好，大哥已是沙河乡党委书记。得知弟弟在湖南，大哥万分高兴，盼望列兵马上回去见面和开证明。

公社党委书记，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这对长期被怀疑、被打压的列兵来说，是个改头换面的喜讯。列兵决定，立即回湖北老家沙河。

临走的那天晚上，妻子几乎央求着对列兵说，“你不要忘了我们母子啊，一定要回来，儿女要靠你抚养的。”

这时，全家老小都围着列兵哭了起来。孩子们哭着说：“爸爸，你要回来啊，我们长大了还要养你的！”

妻儿惜别之情，早已让列兵热泪盈眶。他对妻子说，“不是岳父岳母当年收留我，哪有我的今天，何况，我还是七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会回来的。”

　　1967年冬，那天天气晴朗，列兵回到了阔别快30年的沙河乡，找到了大哥。见面的那一刻，兄弟俩愣了半响，凝固的空气里，突然传出一声大哥一声弟弟的呼喊，兄弟俩抱头痛哭，半天才平静下来，相互问候。

大哥以为列兵早就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劫后余生，久别重逢，亲戚们围在一起，不胜感叹。列兵也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大家。

在老家住了几天后，大哥知道了列兵家的情况就没有留下他，也给列兵开好了证明。临走时，大哥交代列兵，“你把孩子抚养好，你的家庭苦大仇深，贫农！你的历史清白，安心过日子吧！”

没多久，列兵兴高采烈回到家里，孩子们看见爸爸回来了，牵着他的手又哭又笑，他们都以为爸爸不会回来了。

大队治安主任看到列兵的证明后说：“好样的，你的历史清白，现在你可以抬起头走路了。”

岁月的波浪慢慢荡平了许多磨难，儿女们也在父母的羽翼下依次成长，娶媳妇嫁女儿喜事连连，开枝散叶，列兵和菊香终于可以感受生活的乐趣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列兵获得了更多的自由，市场经济给勤劳敢闯的人预留了许多致富机会。列兵在离家不远的小集市摆起了地摊，凭他的胆识、肯干、和善，生意做得有滋有味，吹糠见米。摆脱了土地和生计的束缚，他手里有了一点自由支配的钞票，有了更多见证自己汗水变为快乐的日子。

1982年金秋的一天，菊香突然接到上面通知，要她赶到村部去，村干部有事找她。平素村里从来不找他们，只是运动来了他们就是运动员。菊香不敢怠慢，丢下农活，急急忙忙往村部赶。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不断在做各种猜测，莫非又犯了错误？又要追查历史问题？又要抓他批斗游乡？

　　跨进村部那一刻，菊香禁不住浑身哆嗦，她颤抖地问，“书记，找我，找我么的事啊？”

书记见菊香一脸惊恐，冷汗直冒，笑着说，“菊香，你紧张么的唦？我问你，解放前你是不是有个对象，他叫李福青，去南京当兵了？”

“啊，这你们都晓得啊？他都走了30多年，从来没有音信，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还在不在人世。”

“告诉你，他去了台湾！”

“啊？！”菊香一听说台湾，吓得目瞪口呆。

书记接着说，“菊香你别怕，别怕啊，政府不是找你的麻烦。那个李福青现在成了天大的老板，是爱国华侨，他要回家乡投资搞建设呢。县里要我们通知你，他明天要来你家看看。”

反转太快，菊香好像一头雾水，“他还在呀？还记得我们呀？说起来俺和他也没有关系了啊。”

第二天，闭塞的龚家湾热闹非凡，老百姓从来没见过的高级轿车来了一长队，人们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朝菊香家走来。一路上有带路的，有解说的，有前呼后拥的，有维护秩序的，从省市县，到乡村组都有领导陪同。这阵势，方圆十里八村的人都没见过，菊香和列兵更不用说了。

人群里要数菊香心情最复杂，是喜是忧，还是尴尬，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但心底似乎又还有一丝欣慰，那是一份情感，还是一根渴望改变命运的稻草，她也不知道。少女时候许配的对象，30多年不曾提及的往事，贫富地位的巨差，还有列兵和她儿女的感受，让菊香痴痴地站在晒场上，木讷地等待客人到来。

李福青1.85米的个头，在众人簇拥下气场满满。他走进晒场，一眼看到被岁月雕刻得像版画的菊香，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微微鞠了一躬。接着，拉起菊香的手，“菊香，这些年你受苦了吧？我一直记得你们一家人！感念你们！”

“你还能回来，还有这么大的排场比么得都好！”菊香不知如何表达，她想得朴素，说的也朴素。

来到列兵前面，菊香介绍说，“这是我男人，他叫列兵，也是当兵的，打过日本佬。”

李福青马上握住列兵的手，“兄弟，久仰久仰，你辛苦了！”

两个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一个闯荡天下，一个流落乡村，相同的世界，不同的轨迹，38年后，他们又回到了原点，但彼此已不是从前。

这时的李福青，曾经是手握千军万马的将军，如今是家财万贯的企业家，产业遍布世界各地。列兵除了一双粗糙的手，似乎什么辉煌也不曾拥有。但是，当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列兵笑得依然精神抖擞。

李福青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见菊香家条件不好，给了他们一些接济，还安排菊香的孩子去了华侨城工作。

　　孩子们渐渐风华正茂，列兵和菊香的人生也走到了深冬。

2005年秋末，菊香患了脑中风，她的神智再也不被人情世故所左右，每天都在她的自由王国里游走。但她的潜意识里，依然在回放曾经投射到她灵魂里的映像。她背语录、唱红歌、跳忠字舞，人们可怜她，又讥笑她。

列兵不离不弃，用车推着菊香出门，有时还背着她去集市。被人说烦了，他会顶一句，“那时候，你们跟她现在一样，还不是这么唱唱跳跳。说她是疯子，你们早就是疯子哒。”

冬天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吹走了春天的画，夏天的瓜，秋天的沙。列兵和菊香也慢慢淡出了那幅躬耕画，他们像旷野上的沙粒，只等一阵风来，就不知去了何处天涯。列兵战场上留下的伤病，像讨债一样，整天撕裂肌体。他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几次晕倒，乡医说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菊香也病得一塌糊涂，生命进入了游走迷离，每一天都像最后一天。列兵来到菊香床前，默默地坐上一会，嘴里喃喃自语，“菊香，我打仗没打死，命大；我挑担没压死，力大；后来遇到了你，福大；我今年只怕打不过了，说不定眨眼睛我就先走哒！”

　　那天午后，列兵步履蹒跚，拖把锄头想去菜园，突发心绞痛，一口气没缓过来，栽倒在了地下。81岁的列兵，曾经气吞山河的八尺男儿，如今气若游丝，走到了人生的大限。

弥留之际，列兵告诉孩子们，50年前，他在菜园的大树下埋了一个沙罐，里面装有一点东西。

孩子们赶快去挖出了那个罐子，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2枚军功章，2块银元。列兵说，那时候风声紧，怕这些东西惹来麻烦，就把它埋藏了。军功章，是列兵参加长沙保卫战获得的；银元，是班长牺牲前在阵地上托付列兵，交给他母亲的。后来，经过多次负伤和转战，时间长了，列兵怎么也想不起班长老家的地址，只记得是在四川省。

临终前，列兵断断续续对孩子们说:“那个银元，我当年讨米都没敢用。我走后，你们把银元放我手里，我去找班长，我要把钱送到他妈妈手上……”

2021.08.12于常德柳叶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