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那场事故（上）

风信子

回忆往事有时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曾经出现过的欢乐和痛苦的时光，成为了同样的颜色在泛黄的纸上字迹都是一样的暗淡，使人难以区分。

回忆的铁轨向前延伸，时光列车停靠在2001年的八月三十日……。

那已经是下半夜，白昼的燥热早已褪去，整栋楼的人都在酣睡中。生病多日的先生摇晃着摸进厕所，随即听见趴哒趴哒的声音打在便池上，我闻声赶来，只见鲜血溅满了便池内外。将他扶起，刚走到房门口，他猛然倒地，头离缝纫机不足一掌，那一刻我的心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我不敢、我不能往下想……。

在等待120的同时，我把病历现金以及一周前在对口医院就诊的资料放进提包，带上钥匙，对着已经休克的先生亦或自己说：

“我去接车了。”

救护人员随同我上楼，把先生抬上担架，连同我四人气喘吁吁地把担架扛下楼送上了救护车，朝医院疾驰而去，一路上大家缄默沉思。

深夜的医院寂静而诡异，我的头顶似有无数焦虑不安，忧伤悲戚的灵魂在飘飞。

先生被收进了七楼的消化内科，我则按照医生的指使穿过一段又一段昏暗的走廊，迎着惨白的灯光奔走在东西南北楼，送取各项检查和结果，逗留在不同的划价缴费窗口，全然忘却了深夜医院瘆人的空寂；偶尔传来的凄厉惨叫；痛苦压抑的哭泣；孤独沉重的脚步；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带给我的恐惧。

全然忘记离家时脚上穿的是先生那双硕大的拖鞋；

感觉自己已不复存在了。

黎明和诊断报告同时到来———胃动脉出血，与对口医院诊断的胆囊炎迥然。

在鲜血、休克乃至濒临死亡面前，误诊无异于谋财害命。

因为失血过多，先生全身苍白浮肿，连鼻子上那颗褐色的痣都变成了白色，每一根手指都肿胀得如同充过气般。

治疗，不如说是抢救开始了，病床系上了特护的红布条，施行的胃镜手术因为先生不能耐受以失败告终。

输进身体的血又从消化道不停地流出，他的衣服和床单上都是斑斑血迹，如同战场撤下的伤兵，……。

傍晚，他被急转外科施行手术，此时是八月31日更是周五 ，值班医生以实习医生和外地培训人员为主，无奈之下，女儿同学恳请他们的导师亲自操刀。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同学出来告知，手术非常顺利，人也清醒了，我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眼巴巴的盯着那扇门，希望看到先生推出来。

然，直到深夜，手术室的门还紧闭着，一种不详的预感瞬间袭来，我紧抓着女儿的手，欲言又止，把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下去，我害怕，害怕一语成谶。

事后方知，

年轻的麻醉师见病人清醒了，便抽出了麻醉棒，以致先生心脏骤停；经抢救恢复了心跳，但没有氧气储存的大脑反应强烈，引发脑疝。

脑疝，死亡率99.9%

先生被推进了ICU。他的气管被切开，全身多处都插着管子。眼球鼓了出来，如同金鱼眼。头和脸肿得像篮球，神志不清昏迷不醒……。

我们每天都会收到病危通知书；

我们每时每刻都心急如焚地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

我们虔诚地恳求上苍不要让他成为树人；

我们隔三差五就会把厚厚的一沓钞票递进收费窗口。

一周后，他睁开了双眼，能认出亲人朋友，但还不能说话进食，在这期间，他感染了唯ICU才有的绿毒杆菌，又一次面临死亡的威胁，唯有一种极其昂贵的进口针剂才能消灭这种病毒。

我深悟 ，医院真是让人终于把命看的比钱更重要的地方，在这里，所有的财富，地位，权势，似乎都微不足道。

钱，有时确实可以买命。

他终于摆脱了绿毒杆菌的纠缠，又闯过了一关。

在重症监护室的18个日日夜夜，他总共输血6000CC，几乎是一个正常人身体的全部的血液。

他战胜了死神，被直接送回到对口医院施行高压氧舱治疗。

高压氧可以减轻脑水肿，降低颅内压，改善脑部代谢，恢复脑部功能。这正是脑疝患者后期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我开始了另一条路线的奔波，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熬粥熬汤，乘第一班公交车到医院，照顾他吃早餐，向护工交代先生的中餐，然后回校上课。下班后再去见医生，了解治疗情况，照顾他洗漱换衣，缴纳自费金额等等。

十月中旬，切开的气管愈合了，锁骨处留置针头拔掉了，他可以在护工的搀扶下学步；能用含混不清的语言与人交谈……。

他的平衡能力和语言表达不同程度受损 ；被同僚美誉并引以为傲的电脑之脑已不复存在。

59天，

他与病魔斗争与死神擦肩；

与误诊与麻醉意外进行殊死搏斗。

在女儿同学的帮助和努力下；

在优质医疗资源里；

他死而复生，但已不是原来的他。

一切都是结果至上的；无论对谁都差不多。

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我们生病了，会去医院治疗，有的时候会痊愈，有的时候会不幸死去，我们谁都不喜欢医院，但谁也离不开医院。

我们需要准确的诊断；高超的医术，伟大的敬业精神；对生命的敬畏。

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擦掉生活的痕迹，同样也不能再生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