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 风 筝 和 柳 笛</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 文/刘 黑 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20px;"> 风 筝</span></p><p class="ql-block"> 傍晚,独自散步到城西的公园去,看着蓝天上飞飘的风筝,脑子里幻想了很多缥缈的事情:假如用银色的纸,红的和绿的也可以,糊成非常大的星形的风筝,很多个很多个同时放起来,于是静穆而明洁的蓝天上便飘着无数个银色的,红色的,绿色的星子,那该是一个极美的奇观。或者把值得崇敬的人们的半身像糊成更巨大的风筝,让他在高空里向地面上的人们含着笑,甚至摆着手。或者把最美好的诗句用深黑色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糊好,再把它们像蜈蚣形风筝似的一节一节地穿在一块儿,放起来。那不是伟大的诗人用巨柱一样的笔触写在蓝天上的诗句吗?</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人们只是在小广场的草地上跑着,笑着把风筝放起来,然后便坐在草地的茶座上喝着茶,一面抖着线,是很寒伧的。在这狭窄的场地上,狭窄的城市的一角的天空上,风筝颇显得受束缚而感到不能自由展飞的样子。那边那两个大孩子拿着的蜈蚣不是几次都沒有放起来吗?</p><p class="ql-block"> 在北平,每当旧历正月尾或二月的时光,便有无数彩色的风筝高缀在明净的蓝天上。尤其是下午,斜阳给蓝天带来红霞时,傍晚的风又特别柔和而轻稳,放起只只染着桃色的、绯红色的风筝,让它们同霞彩辉映着,那种景色实在是非常鲜艳而瑰丽的。如果有晚归的黑鸦,或白色的鸽群,噪叫着或响着鸽哨,同风筝迎风呼啦呼啦的鸣声交响在一起,更是一曲绝妙的天然的乐歌。地面上的大人和孩子们便都仰起头来向天空凝视,脸上泛起一堆笑容。</p><p class="ql-block"> 正月里,在厂甸或其他各处,卖风筝的是多得不可胜数,赖着他们精美的匠心,制出奇妙的各色各样的风筝。大的几乎高到和房屋一样,单单是蝴蝶和老鹰还不算,有張果老骑驴,仙姑驾凤,童子坐桃,甚至孙悟空,哪吒三太子,蜈蚣,螃蟹,金睛鲤魚……还有用绢糊成的鸿雁,翠鸟。卖风筝的生意不消说是很好的。可是现在呢,那些人们恐怕不再糊制各式各样的风筝到厂甸去卖了。而那里的孩子们也都沒有欢笑着去放风筝的幸运,他们只是被拿着戒尺的教师威逼着去念汉奸们编改过的国文课本。</p><p class="ql-block"> 放风筝需要很宽广的场地,在故乡是更适于玩这种游戏的,小学时念过的国文课本里的“青草地放风筝”那句,至今还记得。在宽阔的草地上,扯起一只风筝跑着,慢慢地便被微风飘运向蓝空里去。这时,积雪往往都还沒有化掉,树木也都仍披着灰褐色的古旧衣装,彩色的风筝便给这荒凉而冷漠的土地点画上春天的影子。人们都开始意识到:现在已不是冬天了。</p><p class="ql-block"> 但如今呢,这块荒凉而冷漠的土地上的人们,谁还有心情去糊风筝呢?谁家的孩子还去放风筝呢?他们是厌憎着驶航在春空中的敌机傲慢的马达音,而期冀着祖国的矫健的神鹰飞翔在上空。风筝的影子在他们的头脑里怕已不再存留了,而且他们也不需和无暇去把风筝——这一只春天的征象高悬在蓝空中。因为对他们,那是虚幻而不切实际的。</p><p class="ql-block"> 小公园的广场上又响起一阵欢笑声,那两个孩子的娛蚣已放来了,头向下尾向上不停地飘动着,抖动的响声也可微微地听到,一颤一颤地渐渐飞得更高。这里的人们好像很少看到风筝,都不住地仰着头在喝采,对面那一排小房子里的人,刚被老板打过的小学徒,驼背的老厨司,纺线的老太婆也都跑出屋外,盯盯地看着飞在蓝空中的风筝,看光景,颇有些羡慕那风筝能在天上自由飞展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线断了,那风筝该会飞得更高吧!”我忽然听到身边一个孩子在这样说着。</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 font-size:20px;"> 柳 笛</span></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什么叫“柳笛”?在春天的时候,把柳树的柔嫩枝条从树上折下来,再用手慢慢地拧着,使白色的枝梗和外皮脱离开,抽去枝梗便剩下一个完整的空心的筒儿了。随自己的高兴把它剪成三四寸长,然后把它的一端的表皮微微刮去一分多点,这在我們那儿就叫“柳笛”,把刮去表皮的一端衔在嘴里吹着,就有声音发出来:</p><p class="ql-block"><b> 呜——呜,呜, </b></p><p class="ql-block"><b> 呜呜——呜。</b></p><p class="ql-block"> 今天晚上,这是一个初春的阴雨的晚上,我一个人悄悄地踱到河岸上。雨早就歇了,本来就很少,但,此刻,空气里却散播满了潮湿而清凉的气息。坐在冷润的石块上,独自对着远处河岸上的一排新柳凝着神。在暮晚的微风里,柳树娴雅地缓缓地款动着她的修长而柔弱的枝条,远看去树树都含露着缥缈的潮湿的烟雾,像一个忧郁的少女,向你睁着一双水灵灵的脉脉含情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风来,送到一股柳叶的清凉甜嫩的气味,于是,我的心头被撩逗起一个遥远的忆念。</p><p class="ql-block"> 往昔,在故乡,当三四月柳树绿了的时候,田野上便缀满耕种的人群,到处响叫着鸟雀的唱声,人们的愉快的吆喝声,鞭打骡马的响声,以及压地木磙和磙轴摩擦声。而“柳笛”便像催耕一样,伴奏这耕种之歌,在村童们的嘴上整天地响叫着:</p><p class="ql-block"><b> 呜——呜,呜。</b></p><p class="ql-block"><b> 呜呜——呜。</b></p><p class="ql-block"> 但是,故园已十年没有春天了!……</p><p class="ql-block"> 我伸出手,把河边的柳条折下一枝,拧着……一支异地的春天里的“柳笛”便在我的嘴上响起,呜呜地叫个不停。面对着湿淋淋的黛色的晚山,沐后新绿的麦海和饱含烟雨的垂柳,我一味地固执地吹着,不管是否如一个诗人所说,从“柳笛”的末端已经飞迸出血丝,——但确是已流淌出很多的唾沫了,而且我的嘴里满都是柳皮的清凉而苦涩的气味。</p><p class="ql-block"> 我的笛声,唤回了童年的故乡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远处,已经圮毁了的城角上,一个兵士在吹着军号,悠悠的声音清晰地在傍晚的静穆的空气中荡漾,像明洁的泉水在旷野的河床中自由地流泻一样,“的达——达的……”眼前的柳树也颇像受到这金属的音波所触动,比先前舞动得勤了些。这声音似乎也感染了我,我继续不停地吹着我的“柳笛”:</p><p class="ql-block"><b> 呜呜——</b></p><p class="ql-block"><b> 呜呜——</b></p><p class="ql-block"> “柳笛”是春天的号角,是春天的声音。我愿频吹这号角,给冰雪封盖住的故乡呼唤来春天。</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1942年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2, 126, 251);"><i>(原载于熊佛西主编的《文学创作》1943年7月号,1944年10月入选福建《文选》杂志)</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刘黑枷 (1920-2001),沈阳人,早年毕业于东北大学中文系。历任《沈阳日报》总编辑、沈阳市委宣传部长、市政协副主席、辽宁省记者协会副主席、沈阳市记者协会主席、辽宁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高级编辑。两次被评为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著作有《母亲的行列》《蚂蚁菜花》《雁来红》《新闻创新谈》《写在心中的书简》《雨暴风狂时节》《纽约灯火》《告别一个时代》等二十余部。曾获“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奖”“东北新闻奖”(文艺类)“辽宁散文创作丰收杯特别成就奖”等奖项。</i></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附记:(一)《文学创作》杂志影印件系学者董苗先生发现並提供,特致谢意。(二)影印件中的作者姓名刘黑家,为靑年刘黑枷投稿时偶尔使用。</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