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回乡女知青的史诗

青海老兵（布衣学伟）

作 者 学 伟

图 片 学 伟

2021年5月，我准备回资阳义和乡插队的地方，万富安村作人生最后一次返乡遊。走之前邀了几个当年插队的知青作伴。考虑到生产队的老人基本已经去世，就找到在重庆居住的尚娃。尚娃在我们当年插队当知青时还在读小学，非常聪明伶利，很乖巧的一个农村小孩，如今他也是63岁了。

时光飞快的逝去了整整的五十年。我们全部都老了。但有些逝去了的人的故事总觉模糊不清，需要自已再作一次采访，再作一次回忆，将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完整的还原成一个有生命，有血肉，有故事的人。带着这个目的，我在古稀之年作了最后的一次当年知青返乡遊。

驾车从重庆到资阳途中，知青们很兴奋，不断地向尚娃问生产队的这个或那个乡亲。尚娃都一一作答。但大部分乡亲都老病死了。于是车中的氛围再度沉闷。车窗外的景物飞快的晃过。越是快到资阳越沉闷。资阳已经不是当年只有一条街的资阳县了，它巳经成为了一个地级市，繁华得让我们找不到它过去的踪迹。车进入了中和镇，再有几十公里就到丹山镇了。

我开着车，不知怎么就想到李国珍，我就问尚娃，″那个回乡女知青李国珍不是很进步嘛？公社的培养对象，当时在大队都当上团支部书记了。" 尚娃说：″死了五，六年了。”唉！又是那个该死的“死”字。“怎么死的？” ″后来出车祸死的。李国珍这人“左”得很，搞计划生育时厉害着呢。” 尚娃说完就再没有说话了，估计他心里对李国珍搞计划生育也憋着一肚子的气。

　　 资阳回乡女知青，李国珍

李国珍，是一个孤儿，从小在舅舅家长大。她聪明，乖巧，读书成绩也好。小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入丹山中学。她知道舅舅家也穷，供她读书不容易。每到星期天或寒暑假，就到丹山榨油厂打工，将油枯(榨油后的花生渣饼子)用大鎯头敲碎装麻袋，搬运上农民的架子车上，农民们将油枯拉回生产队当肥料。她可以每天领到0.8元工钱，积赞起来可以当下学期的学费。每次下课到食堂打饭，从来都不打晕菜，只打三两饭，买一份几分钱的素菜。喝一碗免费菜汤。每周回家时才买一碗烧白肉，用荷叶包好，走十几里山路回家，舅舅家的几个儿女还小。还眼巴巴地望着她这个姐姐给他们带点好吃的。烧白带回家，吃饭时一人一片，李国珍也从来不吃，将自己的那片烧白夾到舅舅碗里说：“舅舅，你吃，我在学校吃过了。”舅舅又将烧白夾给他营养不良患了“鸡胸症”的小儿子。看到这情景，李国珍的泪水盈满眼眶。她想，一定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让舅舅家过上好日子。

在丹山中学读书时，李国珍刻苦努力，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后，教室里往往就剩她一个人还在看书，直到校工来锁门她才离去。在政治上，她积极要求进步。在学校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演会上，她的演讲获得满堂掌声，并获得特等奖。初中一年级她就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期未，她也总是拿着优等生的奖状回家。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女学生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但命运总是捉弄人，滾滾入潮的“文革”到来了。

李国珍在读初二时就遇到“文革”，书也读不成了，一腔抱负也付之东流，于是只好回乡劳动，由于政治上表现得很积极。她两年时间不到就当上大队团支部书记，这使志存高远的她看到了希望。

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是1979年开始宣传的，我们下乡时只是宣传少生少育。为此，丹山区组成知青宣传队，知青才子莫怀戚为政治形势编了一个小快板节目，到各乡演出时，《少生少育好》也要演一下。丹山镇的戏台子被几个大汽灯照得明晃晃的。莫怀戚的竹快板，朝天一扬就响起：呱咯哒，呱哒，呱哒，呱哒哒一哒一哒一哒

张老汉，生了几个女娃娃，

不甘心，还要生个男娃才定根，

婆娘也，你肚子这回要爭气哟，

定要生个男娃娃。

不料想，又生一个女花花。

生得多，吃得多，补巴衣服穿得多，

你看那边走来的李老汉，只生一个好富态。

有肉吃，有衣穿，婆娘娃儿是好喜欢

……，好喜欢！好一喜一欢！

台下是“哗啦啦”一片掌声。

掌声归掌声，娃儿是照样生。一家三个四个娃儿，不算，定要生下个男娃才罢休。"养儿防老"几千年的老规矩不能破。直到1982年国家才有了计划生育政策，只准生一个，城里有公职的人，超生是要开除公职的，那么广大农村就没有办法了，于是罚款，上房揭瓦，追查超生婆就成了硬指标。

李国珍那时当上了大队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组长。上面有硬指标，她也没有办法。带着民兵连长王大宝到处执行任务。无奈，农民的观点是：不配合，计划生育好，那个来养老？在农村的风俗是生个儿子才踏实。生个女娃子，不行，非生到男娃不可。所以有的农民生了三个女娃子还要生，不怕你李国珍揭瓦，掀锅。李国珍带着人来，农村婆娘听到屋外大黑狗“汪汪”一叫就挺着大肚子钻树林，打遊击。有几个婆娘(老婆)竟组成超生遊击队。这个屋躲几天，那个屋躲几天，让李国珍很是头痛。



一天，民兵连长王大宝跑来向李国珍报告，说谢家院子的谢弯弯老婆肚子挺起来了(怀孕)。李国珍忙让王大宝带几个民兵偷袭谢弯弯家。将谢弯弯的婆娘捉到。不料这婆娘凶得狠，又抓又咬又踢人，弄不走。李国珍命王大宝将这婆娘绑了，这婆娘就赖在地上哭。李国珍大吼：“你还敢抗国法，王大宝去找个大萝筐来，抬起走。”于是，谢弯弯的婆娘又哭又闹的被抬到公社卫生院把胎打了。

那个时期，李国珍名声大噪。超生遊击队的气焰被打了下去。农村最头痛的计划生育在万福安取得了初步胜利。李国珍终于调到义和公社担任团委副书记，提干了。李国珍吃上了国家粮，工作上更加努力，终于举起拳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让李国珍看到了人生的曙光。

李国珍常住在公社，主抓全公社的计划生育工作，她经常召集全公社各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的联糸会议，布置她的工作计划。全公社计划生育工作在李国珍的带领下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她也时常写通迅稿，表扬稿，这些稿件就要送到公社广播站去播音。一来二去，李国珍就和高中毕业回乡的广播员李红松产生了情愫。

一天夜晚，李国珍在广播站的房间里与李红松谈心。李红松原来是丹山区裕峒公社的广播员，在公社得到一个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名额，这对李红松来说是一个彻底跳出“农门”到外面精彩闯一闯的大好机会。但同在一个广播站的女朋友吳小梅要求李红松将名额让给她，理由是，她是初中生，将来不好发展。为了爱情，李红松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吳小梅。吳小梅上大学后，大学里的优秀人才很惹眼球。不久，她就将李红松抛弃了。李红松叫苦不缀，止此，人性的弱点才完全暴露。说到这里，李红松掉下了眼泪，李国珍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这时，夜空中响起一声炸雷，一道电光如火蛇般的窜进房内，李国珍吓得一声惊叫，扑到李红松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抱到一起，又深情地拥吻……。那一夜，李国珍没有离开李红松的广播站。

过了一段时间，李国珍怀孕了。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犯了很大的生活错误。两人惊惊慌慌地跑到乐至县的石湍镇找熟人打胎。这个消息不知怎么又被人举报到公社。李国珍的政治生命在此夭折了。她被处分了并撤消了公社团委副书记的职务。调到万福安小学当教师。

假如故事在这里停留，李国珍的人生也算圆满，毕竟她还与李红松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也有了一份教师工作。李红松还是当他的广播员。但命运不是这样安排的，她的故事还在继续。

李国珍靠计划生育工作起家，深知国家政策的严厉性。但她还是没有逃脱几千年封建思想的影响，也没有逃脱“养儿防老”的魔咒，她也悄悄跑到外地去超生了一个娃儿，不想没能入愿，还是生了一个女娃。就此，李国珍被开除公职，又回到农村当起了农民。李国珍很痛苦又无奈，自已的苦果还要自己吞。但事情还没有结束。更大的厄运还在等着她。

又过了两年，李国珍的丈夫李红松在外面水塘用电打鱼被电触死了。就此，李国珍欲哭无泪，对着苍天大喊：“老天啊！我为什么这么命苦呀！"

李国珍彻底的老了，那么好強，那么努力，那么喜欢笑，那么活跃的一个人完全垮了。她很孤独，也很沉默，常偷偷地坐在屋里落泪。她爱说爱笑的性格完全消失了。当干部容易得罪人，现在也今非昔比了。夜里有人在她的院子里偷鸡偷鸭，她也不敢出去，保护她的男人也没有了。

有一年，她在去接上学的外孙女回家的路上，被一辆飞奔而来的摩托车撞到在地，不治身亡。那一年她还不到六十二岁，生命于她终于划上了句号。

计划生育是国家的一项政策，基层干部拿捏得好不好，却实也很难。特别在农村是一个最难的环节，她也没有办法。说穿了，还是李国珍的命不好。

我驾着车离丹山镇越来越近了，忽然又想起民兵连长王大宝，忍不住又问尚娃。尚娃说：“王大宝后来找了个寡妇结了婚，前几年也病死了。他们的命可能是被那些打下的小鬼鬼带走了。" 我于是只好长叹一口气。

在万福安大队当知青时，我还不认识李国珍，当时听知青们说起过她的名字，也断断续续地听下几届知青们说起过李国珍的事。这次返乡采访留守资阳的重庆籍大队的女知青们，才还原了她人生的全部故事。

历史的变革总在演绎着一个个悲剧的故事。她戏剧性地走完了她人生的史诗。正如，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社会上，幸福的家庭是极少数的。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会完美无缺，因为它充满了无限的变数。正因为不完美才会有那么多生动的人间故事。

在万福安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乡亲们都会不断地上演着无数个人间悲喜剧，李国珍可能算一个吧！

留守资阳的重庆籍女知青们

作者与留守资阳的万福安大队女知青留影

作者简介：谭学伟，西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从重庆理工大学退休。曾当过知青，工人，军人。业余爱好：读书，写作，绘画，书法，音乐，古玩及手工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