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妈妈，但愿余生能被温柔以待

童心NJ

晚上十点多，今晚的产房难得的安静。床头灯黯淡的光圈透过拉帘的网纱若隐若现，冷气凉丝丝的。

两个孕妇、两个产后的产妇，情况稳定。白天的治疗早已结束，闲来无事 ，各自躲在米黄色的拉帘背后，和家人窃窃私语，偶尔传来几阵欢乐的笑声。

看看时钟，离凌晨两点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心中暗自默念，平安无事、平安无事……门铃声嘎然响起 ，幻想瞬间无情破灭。

陪同而来的男人略许苍老，头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毛发，有点唠叨、嘴巴喋喋不休。

年轻的产妇躺在车床上，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喧闹与她毫无瓜葛。男人寸步不离，紧紧抓住产妇的手，表情凝重，夫妻二人的反应天渊之别，令人疑惑。

吸氧、胎心监护、测生命体征、体查、问病史……年轻的产妇竟然是一名精神分裂症伴癫痫患者。我心一慌，此生最怕疯子了！

但此时此刻，职业的使命不容许我有丝毫的退缩。产妇由于整个孕期停服抗精神病药物，烦躁不安、抽搐频繁发作。难怪家人如此的忧心忡忡。

家属除了产妇丈夫， 还有一位瘦小的老太太，同样的惊慌失措，无助的样子令人怜悯。

产妇倒是出奇的安静，检查、抽血，一声不吭。

老太太站在过道里， 守着一堆凌乱的行李，满头白发，面容憔悴。正用方言跟她女儿大声的讲着电话，言语急促，充满着对无知事物的恐惧。看着这一幕 ，猛然间想到我年迈的外婆，眼窝一热。

我们新收病人的原则是尽量安排在同一间大房，方便观察。五人的房间已住了四人，加上家属的简易床，空间稍显逼仄，容易磕磕碰碰。

我们其实有一间单间，也是大家心目中的小VIP房间，不轻易收病人……

也是那一念间，我毫不犹豫把身心疲惫的老太太带到干净明亮的单间。帮助她摆放好行李，让她休息片刻，并用方言跟她解释儿媳妇当前的病情，她稍感安心。老太太受宠若惊，卑微的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感激。

老人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城市。进入医院就像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脸茫然、寸步难行。产妇离不开丈夫的安抚，没交钱没住院号无法做检查。“如果要手术怎么办啊！”年轻的跟班医生由于着急不由得提高了音调。

“医生，你们先救我老婆，我丈母娘正从广州赶回来，等她回来就交钱。”产房丈夫急切地哀求。

原来产妇的妈妈在广州摆地摊，但再快回到也需要四五个小时啊，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可以开绿色通道啊！”我提醒年轻的跟班医生。感谢医院的便民服务，很快给产妇办理了入院手续。迅速采血，产妇没有系统的产检资料，病史更是一问三不知，有点棘手。紧急叫超声科医生做了床边B超和查血，有了检查结果，大家也暂时松了口气。

值班医生拿着急急打印出的一沓厚厚的医疗文件，耐心地给产妇家属逐条逐句认真解读医疗风险，普通话、粤语、雷州话全上阵，用尽浑身解数，签字盖手印，毫不含糊。生涩的医学专业术语对文化水平不高的产妇丈夫仿如天书，学好语文此刻是多么的重要！沟通分娩方式时，一直沉默的老太太竟然对顺产异常的坚持，剖宫产对孤陋寡闻的老人家来说也许是件天大的事。产妇妈妈则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坚决要求手术。产妇丈夫搔头抓耳、左右为难。

产妇全程默不吱声，脸上表情波澜不惊。宫口才开4厘米，宫缩时已开始默默用力，脸孔憋得通红，完全无法沟通。情况堪忧！

分娩过程中太早用力可是大忌，要不宫颈水肿影响产程进展，要不产道裂伤导致大出血，分娩过程中产妇的配合至关重要。产妇丈夫六神无主，只会焦急的拍着产妇的大腿，“别用力、别用力啊……”。

产妇虽然闷声不响，但宫缩其实很频繁，换成一般产妇早就哭爹喊娘。我不断的对她竖起大拇指，用方言连连表扬她很乖。

很快，宫口开了6厘米。一般初产妇其实完全可以等到宫口开10厘米后 ，才慢悠悠的移步进分娩室也不迟。但考虑到产妇的合作能力较差，我提早把她安置在分娩室的产床上，破例给她丈夫陪伴一侧。

穿上蓝色的隔离衣、戴好帽子口罩后，她丈夫俨然把自己也当成医生了，时不时的对我们指手画脚 ，令人啼笑皆非 。我开玩笑提醒他，你不是医生哦，你的任务是安抚你妻子的情绪和防止她坠床。他略显尴尬 ，但依然礼貌，开口闭口都是“谢谢，医生辛苦了”，一脸真诚。这一点倒比很多看起来道貌岸然的人好很多。

忽然，产妇屁股底下冒出一摊鲜血。胎儿未娩出前，产道出血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我赶紧用留置针帮产妇开放静脉通道、以防万一。

产道裂伤？胎盘早剥？我赶紧检查，好家伙！才半个小时左右 ，宫口竟然已开全。因为胎头很低，压迫直肠，产妇控制不住拼命用力。宝宝黑色的头发隐约可见，胎头拔露了。

“别用力，哈气、哈气……”我对着产妇大喊。

一边急急打开产包，让值班医生帮忙消毒会阴 ，自己赶紧手消毒。产妇充耳不闻，宫缩时依然拼命用力，险象环生。产妇丈夫大声吼让产妇别用力 ，一边哇哇大叫催我们快点快点，气氛空前紧张。

助产士接生时，产妇的配合非常重要。什么时候该屏气用力，什么时候该哈气放松，配合恰当会大大减少难产、产道裂伤、胎儿产伤的风险。虽然大多产妇都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但人命关天，绝大部分人在关键时刻还是能保持头脑清醒的。

眼前这位准妈妈，完完全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任凭周围一众人如何呐喊而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仰伸、复位、外旋转一气呵成，胎儿迅速冲出母亲体外。胎头娩出的那一瞬间，我明显听到了产道撕裂的闷响，糟糕！但愿不是III度裂伤 ，否则又要写检讨挨批评了！

幸运的是，小家伙很健康，哇哇啼哭，四肢灵活有力 ，Apgar评分10分，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产妇看到自己的孩子依然是冷若冰霜。

产房丈夫异常激动，脸上挂着终于完成传宗接代使命的满足 感。门口的老太太听到婴儿的啼哭，急切询问“男孩女孩”，其儿子自豪的大声回答“男孩男孩”。站在门外的老太太，此刻应该是如释重负、笑靥如花吧。

老太太隔着厚厚的门板 ，激动不已，一声声热切的呼唤“nu哦nu哦……”（本地方言大概是我的心肝宝贝的意思）。

因为产妇用力过早、产时出血偏多，我担心其宫颈裂伤 。值班医生用拉勾把产道尽力扩张，将宫颈充分暴露，出血有点多，视野模糊，需要不停的擦血，检查时间稍长。平时一般产妇都难以承受这种疼痛，哭声凄厉。令人惊奇的是，这个产妇依然冷静得出奇，乖巧的模样令人心痛，我一次次的对她竖起大拇指。

所幸的是，宫颈没有撕裂，会阴II度裂伤，且有多处撕裂，创面大 ，缝合需要一定的时间。我担心产妇不愿配合。

打麻药的时候 ，产妇依然一动不动，真是乖孩子。

忙乱过后，闹哄哄的人群渐渐散去。无影灯下 ，我弯着腰，逐层细细的缝合伤口。一边密切观察产妇的一般情况、生命体征和子宫收缩情况，一边跟产妇丈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产妇丈夫告诉我，他家在雷州半岛的边远乡村，他是家中独子，老母亲年事已高，家境贫寒，所以年纪很大都讨不到老婆。产妇才二十出头，眉清目秀 ，可惜患有精神病。也是这个原因 ，他们无法结婚 ，因为法律规定精神病患者不能结婚。他担心孩子以后的户口问题。

精神病遗传的几率还是挺高的，我为他们的孩子隐隐担忧 。婉转告诉他，孩子妈妈身体不好，把这个孩子养好就行，以后千万别再生了。

原来孩子妈妈家族中并没有精神病的病史。产妇自小就是留守儿童 ，父母带弟弟常年在外打工，小姑娘与爷爷留在乡下老家相依为命。十四岁那年 ，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从此性情大变。

产妇丈夫说她几乎不会说话，自理能力也几近为零，简单的盛饭夹菜洗衣都不懂。但产妇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我刮目相看，她从检查床坐起时，还刻意把自己的头发梳理整齐，绑了一个清爽的马尾，头发染了漂亮的黄色，衣着也颇为整洁，懂得爱美的姑娘应该不会很傻吧。

伤口缝合完毕，子宫收缩好，流血也不多，一切顺利。

产妇一家人匆匆从家里出来，一路被数家医院拒绝，慌慌张张，很多东西都没准备。夜深人静，产妇生完小孩肚子空空，体能消耗极大，怎么办？好在他们带了奶瓶奶粉，我赶紧叫老太太泡一瓶牛奶给产妇喝下去补充能量。

刚洗完器械，听到产妇丈夫和老太太大呼小叫。原来产妇突然烦躁起来 ，拼命要下床，其丈夫和老太太不停的拍她大腿，死死的按住。过了十多分钟产妇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产妇喝了一口奶就死活不肯张嘴。两百多毫升的开水，老太太居然只放了一勺奶粉，也不知是抠门还是什么。唉，这跟白开水有什么区别，能提供什么能量啊，我命令老太太再加五勺。

“医生，她很听你的话，麻烦你过来哄哄她。”果然，听了我的表扬，产妇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嘴巴小声的咿咿呀呀。我听不懂 ，老太太翻译“她说知道了😊”真可爱！很快，咕噜咕噜，一大瓶牛奶被喝个精光 ，我又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跟哄三岁幼儿一样，哈哈😄。

早上六点，产妇妈妈终于回到。外婆打扮很新潮，看起来比她女婿还显年轻。她满脸喜悦，好像对女儿的现状还非常满意。

我只是为姑娘感到叹息，如果不是小小年纪的留守，她这个年龄应该过得很快乐，不像现在这般行尸走肉。就这样毁了孩子的一生，她的父母可曾有过一丝丝的愧疚。

小时候在乡下，见证了太多太多留守儿童的辛酸。年轻的父母一年到头在外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几天后又匆匆离别，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分离的场面让人动容。

乡下老人除了带小孩，还要兼顾农活。除了温饱，真的难以顾及到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喜怒哀乐 。孩子孤独的长大，心中的喜悦无法与人分享 ，受到创伤时也是默默的自我舔疗 。长大后，这些孩子的性格或多或少都有些孤僻。

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也许需要他们耗费一生的时光去疗愈、去寻求心灵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