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的复命

吴鹏

2021年7月25日,姑父离世,享年70岁。<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我和家属回老家参加葬礼。行至村湾的时候,两旁茂密的树枝挤到路上,车只得小心翼翼地擦过。记得清明回家的时候,道路两边的树木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想到短短三个多月,那些被砍掉树干的各等杂木又强势夺回了它们的地盘。<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乱石岗上,也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外人很难想像,春节的时候,那些生长于乱石渣中的树木也被人砍光过。<br data-filtered="filtered"><br data-filtered="filtered"> 还有,祖坟园里,每年清明都是拔了青草,培了新土,插了纸花;而现在一眼望去,就是一片小树林,很难看见里面长眠的迹象。这些自然的王者,也许在顽强地告诉我们:忘了吧! 而悼念是为了不会忘记。此时此刻,有关姑父的点点滴滴被一一唤醒。姑父是佛系中人,不但佛面,而且佛性。他早年在府河供销社基层网点工作,隔几年调一个地方,而姑母就在家务农,聚少离多。后来供销社门店承包到个人,姑父一家才算是聚在一起安定下来。无论什么时候,姑父总是笑哈哈的。他做了一辈子生意,从不与人争执,真正是做到了和气生财。姑母倒是性急,会时常生出些埋怨,而姑父就当是没有听见似的,一笑而过,该干嘛干嘛。其间,他家里也发生过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外人看着都有些着急,而姑父是风轻云淡,笑面依旧,似乎岁月从未在他身上掠出伤痕。就是到了晚年,有病在身,他也是吃肉、喝酒、打牌,一样不拉,怎么快活怎么过。 但姑父终久还是有些牵挂的。临走之前,他在医院给我父亲打电话。因我父亲在照顾生病的母亲,当时没有听见电话。待父亲回拨过去时,姑父得知我母亲病了,便说是不小心拨错了号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人快不行的时候,他试着想拉着我姑母的手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 姑父的葬礼是热闹的,灵堂外搭了大舞台,这是体面的表现。这里既有悲伤,也有欢乐。一会儿是哭声凄厉,一会儿是笑语飘扬;一会儿是哀乐悼语,一会儿是热歌劲舞。欢唱比悲诉齐鸣,泣者共娱人一室,浑然一体,竟无违和。是谓白喜事。所谓丧事,是国家端庄的表达;白而喜者,则是老百姓智慧的态度。 《老子》云:“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人来人往,复归其根,这是天道。礼送先人回家,既是沉痛的告诉,也是欢快的送别。正如来时有啼哭和言笑,去时亦然。佛经云:“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即使是不学佛的芸芸众生,也是般若照见。 最让人肃然起敬的,还是我们敬爱的教员。他对护士说:“我死了,可以开个庆祝会。你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最好穿颜色鲜艳的红衣服或花衣服,要兴高采烈、满面春风地参加庆祝会,然后你就大大方方地上台去讲话。”“讲什么?”护士茫然地问道。“你就讲:同志们,今天我们这个大会是个胜利的大会。M教员死了。我们大家来庆祝辩证法的胜利。他死得好。如果不死人,从孔夫子到现在地球就装不下了。新陈代谢嘛。‘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停了一会儿,他认真地对护士说:“我在世时吃鱼比较多,我死后把我火化,骨灰撒到长江里喂鱼。你就对鱼说:鱼儿呀,M教员给你们赔不是来了。他生前吃了你们,现在你们吃他吧,吃肥了你们好去为人民服务。这就叫物质不灭定律。” 而我终久只是一个俗人。虽然我还知道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也记得佛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的句子,但是,作为舅侄们的代表,我在发表悼词时还是讲了沉痛哀悼,还是讲了节哀顺变,还是讲了继承“财富”:姑父的精神、郑氏的家风。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迟早的送别,只不过希望再从容一些罢了。正如姑父的小儿子在天津得知父亲去世消息后发圈留言:“父亲走得太突然,没留下一句话,儿子唯一在内心深感歉疚的是,父亲没有享上儿子的福,就撒手而去了。” 出殓的时候,姑父的两个儿子爬在棺木上久久地凝望父亲的遗容,像是要把这最后的一面永远地定格在脑海中。我也瞻仰了,姑父一如生前,嘴角留着浅浅的笑意。 姑父的墓地在老家。虽然他生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但老家终归是一个人最理想的归宿。如果说他这一辈子都是在回家路上,谁又说不是呢?是谓复命吧。 送行路上,除了偶尔哀乐响起,到处都是天高云淡、生机蓬勃。远处,有一座插花的新坟,已约约隐于新翠之中。 送姑父上山后,我们走河西返汉,沿途山清水秀。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这些茂盛的树木是在教我们学会“放空”么?而我们还是希望能留下一线“色念”,因为照亮,因为后来之人。 若干年后,世上也许无人记得姑父的名字,甚至都不知道他曾经来过。但我想,这其实并不要紧。我们不知道每个水滴的名字,但我们知道他们共同的名字叫大海,他们的旅途叫百川归海。在我能想像的最远处,姑父应该还有一个名字能被牢牢记住:中华民族的先民。而我们也终将成为其中一员。 以此纪念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