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一日记——我在1979年3月3日黄连山新寨垭口战斗中的一天 唐廷华

如意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79年,春天, 我国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当时,我26岁,在某加强步兵团(为行文方便,姑且称其T7团吧)政治处任组织干事,战斗中,我的任务是在前线阵地上负责处理全团烈士遗体并组织后送。</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项责任重大而又极其艰难的任务。</p><p class="ql-block"> 其时,T7团执行穿插任务,配合正面主攻部队,夺取并扼守黄连山新寨垭口,以断敌退路,围歼沙巴守敌、号称“王牌师”的越316A师。3000余人在越北远离公路的高山丛林中,冒着晴天的酷热和雨雾天的泥泞,还有后勤保障跟不上的极度困难,从2月25日至3月3日,长途步行奔袭近100公里羊肠山路,同沿途居高临下扼险阻击我方的敌人展开了近一个星期的激烈战斗。</p><p class="ql-block"> 敌人凭借天险优势,疯狂阻我前进,双方战斗一天比一天激烈,一天比一天残酷,我方的伤亡急剧增大,山林里,泥泞小路边,摆满了伤员与烈士。因为伤员太多,团卫生队加上军区野战救护队的所有人在雨林中泥水里,细心而快速地给伤员伤口做着止血包扎工作,一个个糊得满脸满身泥浆血水。不管男女,几天几夜超负荷救护,加上最后3天干粮(压缩饼干和野战罐头)供给不上,大家饥饿得一脸蜡黄全身无力,但是,看到眼前伤员状况,哪还有心思管自己饿还是不饿,唯有的,就是救护,救护,火速救护,然后招呼着战地支前民工用担架抬着往后方护送,对危重伤员,坚持派医生、医助或者有经验的卫生员陪护着后送。</p><p class="ql-block"> 部队在战斗中,一寸一寸地夺取敌人占据的高地,一寸一寸地不断向前推进发展。今天,是全团夺取新寨垭口的最后战斗,也是最关键一战,敌我双方的争夺战空前激烈。所以就连团后‘指,也去了最前面。开始,还有卫生队和军区野战救护队在后面抢救伤员,但是随着伤员的及时后送,很快,留在最后的,偌大一片山林,摆满烈士遗体的山间湿滑小路上,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默默地做着对烈士身上遗物的清理登记和姓名、职务、具体分队的查看填写与标注。此时,我所在位置距离新寨垭口已经不足500米,前方的枪炮声不绝于耳,没有丝毫间隙。不时,还有大炮流弹落在我周围的山林中爆炸。</p><p class="ql-block"> 时间到了下午2时过,我已经把山路上还没有运送下山的烈士遗体全部清理登记完毕,便想在路边坐下来小憩一会儿,一边找点什么东西充饥,一边等着支前民工返回,把余下的烈士遗体全部送往山下。可是,我刚坐在湿地上,心里默默计算了一遍已经送往山下和还存放在山路上的烈士遗体,整个身子便像弹簧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心里怎么都觉得少了一具烈士遗体。因为每天,各分队在从阵地向山路上转送烈士遗体时,都给我报告有数字。上午下午已经送下山多少是完全没有差错的,那都是经过我的反复清点和登记的。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我开始以为,是不是自己数错了。于是,便在山路上来来回回3趟,特别仔细地对停放的遗体清点了一次又一次,仍然少一具!</p><p class="ql-block"> 或许,在路边草丛里有一具,没有被发现?</p><p class="ql-block"> 我又在山路两边的荆棘丛中,一反一复认真地搜索了一次,还是没有。</p><p class="ql-block"> “必须找到,要不,对不起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对不起烈士的父母家人,也对不起团首长的信任,更对不起我的祖国。”我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p><p class="ql-block"> 这时的我已经饿了3天。大前天开始,我就没有了干粮,一直空着肚子,在山林间穿梭着。部队随着战斗进展不断前出,哪怕是后勤保障分队和野战救护人员,也全都往前去了,我完全没有了补给。还在几分钟前,我刚刚把最后一位烈士遗体处理好,便眼前一黑,一下子扑倒在烈士身旁泥水地上。此时,山林里没有人,只有四五百米外激烈的枪炮声。过了几分钟,我才苏醒过来,用还带着烈士血迹的双手,在自己脸上脖子上抹去因过度饥饿而不停流淌着的虚汗,但是越抹汗水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我参军前学过医,知道自己刚才是因为过度饥饿引起的虚脱,只要再坚持一阵,饿过劲了就好了。但是,这会儿肚子好像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怎么都难受,怎么都过不去“饿的坎”,感觉越来越难受,汗水越流越多,头也开始有些昏昏沉沉。“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在山林里。”</p><p class="ql-block"> 我拉着路边的一把茅草,强迫着自己站起来,决定到离开山路更远的密林中去寻找少了的那位烈士的遗体。先前已经费了很大劲找过,没有一点眉目与线索。现在去哪里找呢?我仔细观察周围环境,发现就在自己刚才坐在小路歇憩的位置,面对新寨垭口方向的左边,有一大片没有树木只有茅草的开阔地,面积大约四五亩,就如高山丛林之中的一方小盆地。盆地上长满了蓬勃的比人高很多的茅草荆棘,要是人进入那片茅草地,完全会被湮灭其中,也许连方向都会迷失,好在其中有一条被人踩踏成路的便道,便道向南一直通向深处。没有犹豫,我将冲锋枪从肩上取下来,提在手中。因为我此时心里清楚,自己独自一人在这样举目无人的时候,离开部队刚刚激烈战斗和已经前行的山路,向侧翼走去,走得越远就会越危险。再危险也得进去,只要能够找到烈士遗体。走在被人践踏在地的茅草杆上,听着脚下发出的嚓嚓响声,我开始觉得汗毛倒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而就在此时,一阵山风由远处刮来,远处山林树梢剧烈摇曳的声音,如山呼海啸般激烈,紧接着,山风掠过小盆地,满地茅草随风猛烈摇摆起来,沙沙啦啦的响声一阵盖过一阵。我心里也一阵紧似一阵,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更没有退回去,壮着胆子继续向前搜索。在茅草丛中向南走出大约30米左右,我突然发现,一座离地面大约1米高,宽窄也不过1米上下的小木板便道(桥)出现在眼前。因为便桥掩映在茂密的茅草丛中,且远离龙金至新寨山中主路,所以部队在这一带战斗了两三天,并没有人发现,或者师团侦察分队发现了,但是可能分析认为没有住有敌人,且远离作战主地域,所以并没有引起重视,没有派出兵力搜查。</p><p class="ql-block"> 我走上木板便桥。刚刚迈出几步,却又立即停住了脚步。因为就在我站上去的那一刹,发现这条木板便桥并不长,也就20米不到,桥的另一端有一座不大的寮棚,寮棚顶高出茅草一大截,透过便桥上方浓密的茅草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寮棚中传出有人声,叽哩哇啦声音很大,像是有好几个人正在吵架,且显然是越南人。深山老林,不会是老百姓,应该是零星的越军人员。想到这里,我不敢有丝毫怠慢,将手中冲锋枪子弹推上膛,打开保险拴,端在手里。我本想冲上去对寮棚里的敌人来个突然袭击,但是冷静地想了想,就凭自己一个人,绝对寡不敌众,不仅不能有效消灭敌人,自己反而会被对方打死或者被活捉,要是被打死,牺牲在战场上没什么,但要是被活捉成了敌人手中的俘虏,就完了,不仅自己会受到越军欺凌折磨,而且更重要的是会给自己的团丢人,给祖国丢脸。于是,我毅然决定不冒失行动,赶紧轻手轻脚往原路退回。退回到山间小路上时,和我在一个烈士处理小组的邱明礼带领着几十个支前民工正好刚刚从山下返回到这里。</p><p class="ql-block"> “老弟,你这是?”邱明礼看到我手里提着冲锋枪,从小盆地的茅草丛里钻出来,帽子上军装上沾满了茅草花。</p><p class="ql-block"> “烈士遗体数字和前面部队告诉我们的不一样,少了一人,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我回答。</p><p class="ql-block"> 我接着告诉了自己刚刚在小盆地里遇到的情况,然后说:“我的意见是,你们和民工同志赶紧把今天最后一批烈士遗体送走,我去前面追赶团后指,将这里的敌情报告团首长,要不然,敌人消灭不了,烈士送不走,还可能出现意外情况,牵扯前面团首长精力、给正在和新寨垭口一线敌人激战的部队带来影响。” </p><p class="ql-block"> “要不,我们3人,还有民工一起去把龟儿子越南兵干掉?”邱明礼听了我说到的敌情,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p><p class="ql-block"> “反正我们有枪,人也多,说干就干。”支前民工带队干部、云南边陲某公社武装部长水月明过去当兵时,在步兵连当过班长,有很好的军事技术,他这时也豪气满怀。</p><p class="ql-block"> 我这时成了拿主意的人。但是我早已经冷静地思考过了,因为烈士处理小组2人是军人,加上水月明,会打仗的也不过3人,而几十个民工在支前以前,有一大半是青年农民(尽管有些人当过民兵,受到过一些军事训练),有一些则是刚被越南驱赶回国的青年华侨,没有一点儿军事常识,而眼前面对的,是久经战场的越南兵油子,双方真要打起来,我方不仅不能有效歼灭敌人,反而可能付出极大代价。还有,前面部队正在激战,伤亡人员还在不断从战场上送下来,要是民工伤亡过大,会给部队带来极大压力,甚至还可能会影响到全团夺取新寨垭口战斗任务的胜利完成。</p> <p class="ql-block">  “我们不能逞一时之能,因小失大。”我说。</p><p class="ql-block"> 听我把这些想法一说,大家都觉得十分有道理。“那我们还是按原计划执行我们的任务吧?”邱明礼问我。</p><p class="ql-block"> “当然。”我说:“你们不要耽搁,把这批烈士遗体马上送往后方。”</p><p class="ql-block"> “那你呢?”邱明礼不无担心我的安危。</p><p class="ql-block">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前头不是说了吗,等你们把烈士送走了,我得往前赶,去找团首长报告敌情。”我说。</p><p class="ql-block"> “那好吧……咦,我差一点把大事忘了。”邱明礼边说边把自己一直背在背上的背囊取下来,从里面掏出2包压缩干粮和2个蔬菜罐头,递给我,接着说:“这两天把你老弟饿惨了吧,看你脸色菊青,没有半点血色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客气,接过干粮罐头,说:“你上午怎么没有给我呀?”</p><p class="ql-block"> “这是下午我到了师后方转运站,向别人要来的。”邱明礼说。</p><p class="ql-block"> “你不用解释,我当然知道。”我笑了笑,说。</p><p class="ql-block"> “那你快吃点吧。”</p><p class="ql-block"> “不急,我一会儿在路上边走边吃。”</p><p class="ql-block"> “还有,你先说少了一具烈士遗体?”邱明礼问。</p><p class="ql-block"> “是呀。”</p><p class="ql-block"> “唐干事,是你记错了,我们前面抬送下山的比原计划数多了一位烈士,加上现在要往山下送的数量,正好和各分队报给我们的数字一致呢。”他说。</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恍然大悟,用力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我真是把自己忙昏头了。”说。</p><p class="ql-block"> “关键是把你饿昏了。”邱明礼不是揶揄,是发自内心的关心。</p><p class="ql-block"> 听了邱明礼的话,我笑笑,对他和水月明说:“你们赶紧下山吧,天就要黑了,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防止敌人散兵游勇的袭扰。”</p><p class="ql-block"> 当天下午3时许,新寨垭口方向的枪炮声渐渐稀落,最后平息了下来——T7团经过几天鏖战,歼灭越守敌148团和98团一部,胜利攻占黄连山新寨垭口,按时完成了上级赋予的穿插任务。</p><p class="ql-block"> 我是下午4时登上垭口的。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啊!</p><p class="ql-block"> 从北向南(即T7团始终战斗前出的方向),出丛林,到最终的新寨垭口,大约200米距离,是一条山路。山路坡度约30度,宽度最宽处有二尺余,最窄处不到1尺。山路两边,往东西向,是山坡。东山坡近距离较平缓,四五十米以远,便是丛林高山,西山坡则陡峭。小路两边的山坡上,所有林木荆棘甚至杂草,早已经被越军除掉,形成以山路为底部(目标)的防守夹角,只要占据南北两边山坡,全部兵力火力集中对准山路,哪怕是一只动物一只飞鸟甚至一只蚊子,要想从山路上通过,绝对都躲不过越军的视野监视与火网的打击封锁。因此,在这短短的山路上,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摆满了我团在最后攻打垭口战斗中牺牲的军官士兵的遗体。这些在胜利前,为最终夺取垭口战斗胜利倒下的军官士兵们,无一不是身上多处被越军的重武器击中,多处弹洞,军装上特别是裸露的脸上手上血迹斑斑。有的烈士的身上,不仅同时还糊满了泥浆,而且军装被丛林中荆棘挂破成了碎布条子,衣衫褴褛,鞋掉了,光着脚在山林里奔跑战斗,一双脚被划得稀烂。其中还有2位烈士遗体,被敌人的喷火器烧得全身片布不存,头发烧得精光,全身皮肤烧得焦烂,模样惨不忍睹——连队的战友在向山路上移动这2位烈士遗体时,要不是仔细从脸部轮廓反复辨认,差一点就不知道是谁(他们在这2位烈士遗体上附着了分队、姓名、职务,以便于烈士处理小组处置时不出差错)。</p><p class="ql-block"> 山坡上,小路边,堑壕工事内外,越军尸体和大量装备物资,凌凌乱乱,到处都是,没人管顾。</p><p class="ql-block"> 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么多战友密密麻麻横尸垭口前一小段山路的时候,心都收紧了,眼泪止不住地噗噗直掉。几天来,我天天处理烈士遗体,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把热血洒在了战场,将生命交付给祖国的年轻战友,心里从未麻木,怀揣着的总是崇敬,灵魂深处的最高愿望,便是把他们全都送回祖国,让他们魂归故里,而绝对不能落下一人流落国门之外的丛林荒野。可是,看到100多名官兵、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一时之间,竟以如此惨烈形式,集合在200米的生死丛林小路上,活着的人,谁能够不为之动容啊!</p><p class="ql-block"> 此时,越北高山丛林天空久雨后的太阳,特别火辣,烤干了烈士们破烂军衣上的泥浆和汗渍,燃烬了烈士身中无数弹洞里涌出的汩汩鲜血,烈士的双眼却瞪着,同迟到而无情的炽烈太阳光线对视着,显得无畏而愤怒。烈士的肌体,尽管没有了血液的流动,被强烈的阳光炙烤得焦灼而肿胀,但是,他们的头,仍朝着垭口,他们手里的不同类型武器,仍握得紧紧的——因为,活着,为了胜利,牺牲,为了祖国,生命已息,但是战斗却不能停止……</p><p class="ql-block"> 我将这100多位战友遗体清理登记结束,时间已经到了傍晚6时。</p><p class="ql-block"> 时间不容耽搁,我赶紧下到沙黄(沙巴至黄连山)公路边的团前指,找到后指刘副团长,请求团里派5台卡车给自己运送烈士(垭口战斗结束后,团的前后指已经会合在一起)。刘启富副团长二话没说,立马指示后勤处长安排车辆, </p><p class="ql-block"> 同时要求必须选派技术最好的老驾驶员和车况最好的车辆。同时,没等我请求,刘副团长还立即指令团司令部军务股,安排特务连除警卫排留在团指挥所附近执勤保卫首脑机关安全外,其他所有人员,受我指挥,负责将新寨垭口上的烈士遗体抬送上汽车。</p><p class="ql-block"> 5台车,装100位烈士遗体,每台车车厢里只能放置20具遗体。放置时有极度讲究:一具挨一具平放,横躺,面朝上,不能侧着放,不能面朝下放,不能堆码摞在一起;车厢不能敞露,必须用篷布覆盖,车厢后同样必须有蓬布遮挡——为以身报国、光荣牺牲的战友的尊严与尊重;几台车辆发车时,组织尽量多的干部战士,站在公路两边为烈士送行,送他们的遗体与英灵先行回国。战场上,战火未息,敌人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企图卷土重来,部队的送行仪式不能张扬,不能集体鸣枪,干部战士们只有默默地站在路边,用目光和军礼,向英雄烈士致敬。</p><p class="ql-block"> 我对5台车的行进序列与护送人员作了细致缜密安排和分工。因为此次护送非同寻常,前几天护送烈士遗体下山,是人工抬送到S9师设在越南境内的后方转运站,而此次是要从战区新寨过沙巴,经坝洒,穿老街,跨红河,直接送回到云南省的屏边县。屏边县,正在县城郊外一个山头,倾全县之力,修建S9师对越自卫还击战牺牲烈士陵园。S9师政治部有一个以组织科为主要力量的烈士处理小组,加上屏边县党政群机关和社会人士组成的庞大力量,夜以继日地接收着前线源源不断送回国内的烈士遗体,并做安葬。</p><p class="ql-block"> 护送人员,其实只有我、邱明礼,还有就是5台车的正副驾驶员,没有兵力武装护送。从新寨到沙巴,60来公里全是山路,从高到低,碎石泥沙公路在大山中蜿蜒,坡陡,路面狭窄,长年缺乏维修,坑坑洼洼,如果遇到有零星敌人袭击,事情就会很严重,好在越军被S9师打成了惊弓之鸟,早就逃得无影无踪,所以沿线是安全的。师团两级首长看清楚了这一形势,心中有数,掌控在手,所以对运送烈士的车队才没有派兵力武装护送。当然,为了保证这一路段我方运行的绝对安全,师前指安排有一个连的兵力来来回回巡逻。同样,从沙巴到老街到我方河口,五六十公里路程,也被S9师牢牢地控制着,而且,这段土石公路上,每天全是我方的车辆来来往往,不分昼夜,不论晴雨,所以同样是安全的。</p><p class="ql-block"> 在考虑跟车顺序时,我没有征求邱明礼意见,直接安排他在头一台车,而我自己在第5台也就是最后一台车。</p><p class="ql-block"> 邱明礼十分明白我的意图,他提出异议,说:“最困难最危险的就是垫后一台车,要是遇到敌人袭击,前面的车可以加大油门往前面奔突,最后的车到时却怎么都走不脱,我军龄比你长,年纪比你大,还是你坐第一台车在前面开路,我在最后吧。”</p><p class="ql-block"> “我最后要给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我想了想,接着对他说:“邱干事你的第一台车是开路车,危险系数并不比最后一抬车小,危险程度更高,责任更大,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不能慌张,一定要稳住阵脚,能够往前冲一定要冲过去,只要你能够快速冲到沙巴,到了师前指,我们后面的几台车就有了救。”</p><p class="ql-block"> “唐干事,我明白了,我就坐第一台车,你放心吧。”邱明礼拍了自己胸脯,一脸坚毅。“我特别要对你说的是,如果我坐的最后一台车在路上遇到敌人袭击或者别的什么情况,你们千万不要慌张,也不用回身相救,相信我会吉人天相化险为夷,到时你们把车停在沙巴等我就是。要不然,谁的车也走不了,损失就不是一台车几个人的事情。”“唐干事,我们完全听你的。”邱明礼扑上前,和我拥抱了一下。 </p><p class="ql-block"> “你不用这么悲壮,我们都在一个车队一条公路上,行进途中相差也并不遥远。还有,这几十公里路上,有师里的巡路队保驾护航呢。”我说这话时,似乎显得很轻松,略带着微笑。</p><p class="ql-block"> 5台解放牌军用大卡车于19时20分,从新寨垭口南侧的公路上启动,沿着沙黄公路,向沙巴方向疾驰而去。</p><p class="ql-block"> 这时,天已黑了,新寨往沙巴的山间公路,右边是悬崖深壑,左边紧靠着山根,路面不宽,绝大多数地方只能容一辆汽车通过,要是相向会车,只能在个别路段进行,所以,车辆上路,驾驶员们不敢粗心大意,必须全神贯注。</p><p class="ql-block"> 晚上在这样的山路上行驶,车队却不能打开车灯,只能借助若明若暗的月色星光前行。因为,越军的炮火近几天来特别是新寨垭口失守后,没有间断过对这一路段的炮击。</p><p class="ql-block"> T7团指挥所往南不足200米,公路在这里绕着山势形成一个角度在50度的大弯,敌人的炮弹始终在周围不断落下、炸响。前面的4台车顺利地躲过炮弹,穿过弯道,驶出了火力封锁区,进入了相对安全的山间路段。</p><p class="ql-block"> 我坐的最后一台车就没有那么幸运,当汽车正好驶到弯道最大幅度时,敌人的好几发炮弹呼啸着连续飞来,不断落在车头前不到10几20来米的公路上咣咣爆炸。驾驶员是个1970年入伍的老兵,已经开了快10年卡车,有着丰富的驾驶经验,如果按照他平时的驾驶技术水平,本来是可以钻过敌人的炮火间隙,冲过弯道,冲上山里安全路段的,但是这会儿不知道他怎么了,显得有些犹豫,好几次急刹车。我坐在驾驶室最右边,看着车头前敌人炮弹横飞,还有路一边的悬崖深壑,觉得此时此刻犹豫不得,只有快速冲过去才是最佳选择,于是命令道:“加大油门,冲过去。”</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一发炮弹呼啸着从黄连山方向往车头上空疾速飞来。容不得丝毫犹豫,驾驶员一脚下去,油门被踩到底的卡车像脱缰的野马,猛一跳,轰地一声向前冲去。就在炮弹落在车后不远处炸响的同一瞬间,卡车没有能够顺利越过炮弹封锁线,冲出右边路面,吊在了悬崖边上。幸好,卡车冲下路面时,开始是倾斜在一个30来公分高20来公分宽的堎坎上。容不得半点犹豫,“快,从驾驶室爬出去。”我大声喊道。2个驾驶员同样反应极快,开车的正驾驶员一下子打开左边车门冲出去,然后一把把副驾驶拉出去,副驾驶在被拉的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前后不到5秒钟,3人全都安全爬出驾驶室,站在了公路上。就在3人爬出驾驶室后的一两秒钟,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卡车翻下了悬崖。</p><p class="ql-block"> “好玄呀,稍慢一点点儿,我们3人也报销了。”副驾驶员惊叹道。</p><p class="ql-block"> “唐干事,实在对不起,都是我没有操作好,才出了这么大的事故。”驾驶员有些惶恐。</p><p class="ql-block"> “你不用自责,战火中,什么事情都预料不到,也避免不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车上的烈士遗体从悬崖下一个不少地找到并抬到公路上来。”我说。</p> <p class="ql-block">  可是,越军的炮火一直在不停地炮击这一地段,我们不能长时间呆在这里。”副驾驶员说。</p><p class="ql-block"> “你们都是老兵,一定知道,敌人虽然不停地炮击这里,但是是盲目的乱无目标的,而且炮击间隙也不小,所以我们在这里的危险系数不是很大,刚才敌人的炮弹差一点落在我们车头上也不过纯属巧合。还有更重要的,就是我们无论面临什么复杂危险情况,将烈士遗体一个不少地找到运回国内是必须的。”我接着对2人说:“你们往刚才车过来的方向退回去一点,以躲避敌人的炮火,我返回团指挥所,重新要一台卡车,还要几十个人来和我们一起下到悬崖下将烈士遗体全部找到背到公路上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就不等在公路上了,先下悬崖去寻找烈士吧。”2个驾驶员几乎同时这样请求说。</p><p class="ql-block"> “这样更好,不过你们下去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哦。”我有些不大放心。</p><p class="ql-block"> “唐干事你就放心吧。”</p><p class="ql-block"> 我以100米冲刺速度,跑回到新寨垭口南侧,正好看到刘副团长在公路上和后勤处几个干部说话。“小唐,你怎么还没有走?”见到我,刘副团长问道。</p><p class="ql-block"> “我坐的最后一台车出问题了。”我以最简短的几句话,报告了刚刚遇敌炮火袭击出现的情况。然后请示道:“我得重新要一台车,同时需要团里派几十个人到翻车的地方,和我一起将掉在悬崖下的烈士遗体找到后转移到重新安排的卡车上。”</p><p class="ql-block"> “后勤处长和副处长都在这里,你们赶紧派车。”他然后对不远处的2营营长陈日福大声叫道:“陈营长你过来一下。”</p><p class="ql-block"> “小唐,你也在呀。”陈日福看到我,十分热情,拍了拍我肩膀,说。</p><p class="ql-block"> “陈营长,你派50个人给小唐干事指挥。”没等我的老连长陈日福和我叙叙旧,刘副团长命令道。</p><p class="ql-block"> 战场上,时间极其宝贵,时机刻不容缓,容不得片刻耽误,当然更没有时间让人叙旧。</p><p class="ql-block"> “什么情况?”陈日福当然得问清楚派兵的用途。</p><p class="ql-block"> “我护送烈士遗体的卡车在前面弯道翻车掉下了悬崖,需要派人帮助到悬崖下把烈士找到后一个不少地抬到公路上重新装到另派的卡车上。”我赶紧解释。</p><p class="ql-block"> “4连,去50个人。”陈日福当即对4连连长马文郎命令道。</p><p class="ql-block"> 不到5分钟,50名干部战士整整齐齐站在了我的面前。</p><p class="ql-block"> 团里重新派出的一台卡车,随后马上开到了公路弯道上。</p><p class="ql-block"> 公路上,前面2个驾驶员已经找到2具烈士遗体并背了上来。我先对4连的同志们提出要求:下到悬崖后,不能照明,不要说话,只能悄无声息地寻找,找到后,可以几个人抬着上来,也可以背着上来,但是无论如何不要拖着上来,必须对烈士以最大尊重。</p><p class="ql-block"> 悬崖下,掉下去的卡车幸好离公路不远,下面又正好是个斜坡,坡上有浓密的荆棘丛,要想很快地把烈士遗体找到并抬上公路不容易。正因为困难重重,4连的战士们一点儿没有含糊,所有同志都十分认真,趁着月色星光,在荆棘杂草丛中仔细地搜索寻找,只要找到一具,便争先恐后抬着爬坡上公路。寻找中,越军的炮火时紧时松时密时疏,战士们谁都不去管它,不怕炮弹在身旁爆炸,一心一意地搜寻着战友遗体。</p><p class="ql-block"> 很快,19具烈士遗体被找到,放置到了卡车车厢里。但还有一位烈士遗体没有找到!我带着大家在悬崖下的荆棘杂草丛中来来回回搜寻了好几遍,却怎么都不见踪影。时间已经到了深夜12点也就是第二天凌晨0时,按照团里规定的时限,4连的50个同志该完成搜抬烈士任务,返回新寨垭口归建。4连带队的马连长请示我:“唐干事,我们……”</p><p class="ql-block"> 我思忖了片刻,对马文郎说:“马连长,你们按时归建吧。”</p><p class="ql-block"> 马文郎显得有些为难,他说:“要不,我们所有人再下到悬崖下找找吧,烈士一个不能少呀,为完成好任务,稍晚点归建,相信团营首长们会理解,不会冒火的。”</p><p class="ql-block"> “你们2营在新寨一线不光是打扫战场,巩固阵地,最关键的是担负着保卫团指挥所的任务,责任重大,所以,你们还是按时归建吧。”我说。</p><p class="ql-block"> “那……没有找到的烈士遗体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我和2位前一台车的驾驶员下去再找,肯定能够找到的,也必须找到。”我语气坚定。“那你们小心。”</p><p class="ql-block"> “放心吧,我们没事的。”我接着对后面补充上来一台车的2个驾驶员交代说:“你俩把车交给他们……”我指了指前一台车的驾驶员,又说:“然后跟着4连的同志们返回新寨后,给你们汽车第95团首长报告一下掉下悬崖这台车的情况,同时报告你们团首长和营首长,让他们2人(我又指了指前一台车的2个驾驶员)开你们的车继续后运烈士,是我们T7团首长的意见。”</p><p class="ql-block"> 2位驾驶员回答:“是,明白。”</p><p class="ql-block"> 没等他们离开,我便拉着小树枝荆棘丛快速下往悬崖,边下边对2个驾驶员交代说:“你们在公路上守住汽车,做好警戒,我在下面找到烈士后告诉你们,到时你们再下来一起往上抬。”</p><p class="ql-block"> “唐干事你自己小心啊。”正驾驶员说。</p><p class="ql-block"> “你们在公路上,还要注意观察敌人的炮弹落点,随时将车挪动,千万不能被敌人炮火击中哦。”</p><p class="ql-block"> 前几个小时,我在荆棘杂草丛里,就已经在脸手等暴露部位留下了不少伤痕,上下军装被挂破了好几个洞,这会儿,下到先前没到过的更远一些的位置寻找,荆棘更浓密更刺人,但是哪顾得了这些。夜半三更,月色星光被远处飘来的几片云遮住,不是黑云,但即将西垂落山的月亮本来就光线越来越弱,这时暗淡得几乎黢黑。我拼命睁大双眼仍然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在荆棘丛里用手到处摸索。用了半小时多一点,终于,在一丛芭蕉树间摸到了遗体。遗体被甩出车厢时的重力,将芭蕉丛顶端压断,然后卡在了几根芭蕉树干中间,怪不得先前找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被发现……</p><p class="ql-block"> 卡车重新启动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2时30分。车到沙巴县城郊外时,前头的4台车还停靠在公路一侧,静静地等候着我们。</p><p class="ql-block"> 会合后的车队,向着东方,迎着初升的太阳——祖国的方向,继续疾驰而去! </p><p class="ql-block"> 赘记:昨天傍晚5时过,T7 团指挥所派出一支20余人的小分队,返回我发现几个越军的小盆地,准备歼敌时,敌人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唐廷华,重庆市梁平区人,任过3年乡村小学教师,1972年参军,历任连队文书,团司令部保密员,团政治处干事、组织股长、副主任,师党委秘书、师政治部组织科长,中校军衔。1979年春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荣立三等功。1991年转业至人民银行乐山中心支行,任过科长、副行长,2004年任四川省眉山市银监分局党委书记、局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