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记忆- 山村里的音乐

吕丁倩

在内蒙山村插队的日子里，我与音乐结下不解之缘。

山村里劳动十分艰苦，且生活枯燥乏味。知青们收工回来，总是精疲力尽。拍打身上的泥土，草草做了晚饭。大伙儿都闲散在知青房附近休息。

在这傍晚时分，面对四周空旷的山谷，远方起伏的群岭。山村就象一个被围困的孤岛。不知道哪天，哪条路会带着我走向外面的世界，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惆怅。这时我会取出三弦琴，坐在知青房门前。当我拨动琴弦调音，三根钢丝弦同时发出铮亮清脆的响声，知青们很快都会围拢过来。有的坐在我身边的地上，看着我弹琴；有的男知青喜欢躺在门外打谷场的禾草堆上听。女知青们会来到我的房间，偎坐在炕上。住在我左边隔壁屋里，那个最调皮的男知青魏克岩干脆纵身一跳，爬上了我房间的窗框，一脸笑嘻嘻地翘起两只大脚，坐在窗台上听。还理直气壮地说，他刚换了干净的鞋子，没有弄脏我的窗框。

我用一块三角形的牛角片，拨动着琴弦，左手在琴身顺着三根铁丝弦上下移动。弹一首《红星照我去战斗》，淤积在心中的郁闷缓缓地从手指间流出，变成无数个音符，音乐声起，随风飘散，远远地去了。带走了忧伤，带走了盼望，也带走了对家人的思念。

一首连着一首。我想起宋词里“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诗句把弦乐琴声形容得维肖维妙。琴声悦耳，乐曲动听，可是知青伙伴们却常常会陷入沉静，长时间地默默不语。有时候，村里的年轻老乡晚饭后闲着无事，到知青房来串门。看见我在弹琴，大家都沉默，他们也不声不吭地找个地方呆着听。

平时我从搜索来的旧歌本上学了不少民歌。有的适合用弦乐器。比如《康定情歌》，《二月里来》，《蓝花花》，电影插曲《铁道游击队》，《太阳出来照四方》等等。有人会一起轻轻地随着琴声唱。常常会有人点歌：小吕，来一首《闪闪的红星》，来一首《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卖花姑娘》。那是当时大家喜欢的流行的电影歌曲。

其实，我的三弦琴是弦乐器中最简单，价格最便宜的一种，叫"秦琴"。学会了可以用同样的指法弹奏柳琴，三弦，甚至"阮"，我曾到包头的乐器店里一一试过，但是我买不起。按我的劳力，在地里劳动一天只能评到六分工分，强劳力评到满分是十分，分红时才挣两毛多钱。队里有个赶毛驴车的老汉，有时生产队派他赶车沿那条河漕路去固阳县城粮食库卖粮食。我托他帮我带一小口袋糜米卖掉，才攒够了七块多钱买了这把秦琴，心满意足了。在下乡前，曾经有位老师出差要我给她看守宿舍，很慷慨地把她的柳琴借给我一星期。我抱着柳琴一天到晚爱不释手，整天废寝忘食不停地弹。一星期后老师回来了，我已经可以比较自如地弹奏我喜欢的几首曲子。从那以后，我连做梦都想着要一把琴。

当暮色渐渐笼罩山村，周围起伏的山峦，在深灰色的天幕下，呈现出黑黝黝的，各种各样怪异的轮廓，有点令人发怵。本来已是安静的山村，到了夜晚更是万阑兼寂。十几里外的村里有狗叫声，都能传到我们村里。坡底下一家家土房子的窗棂，透出了昏黄色的灯光，很快就又熄掉。平时老乡睡得早，大多天一黑就上炕歇息去了。而我的琴声会持续很久，在夜深人静时传遍大半个村子。但是从来没有人抱怨过，时常白天出工劳动时，有人会问我，小吕，昨天晚上听见你弹琴了，或者听见你吹箫了。现在回想起来，十分感激老乡们的包容。

几乎每天傍晚时分，在打谷场那边，知青小崔，还有小杨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头的火幽幽地一闪一闪。离他们不远处站着的是小姚的哥哥大姚。他的年龄最大，有点先天迟钝. 本来该留城的，但是没有门路，家境紧迫，被迫着跟他妹妹插队来了。别看他整天不说话，心里的烦恼可多了。有一天早晨，同屋的男知青们都在笑话他，学他夜里说梦话：" ...我都二十四了，回不去咋办呀。" 当时，我听了心头不由地一阵酸楚。哪个知青心里没有这个沉重的问号？这个时候，大姚伸长着脖子，傻呆呆地张着嘴巴，半天一动不动地听着。

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是《三套车》。一边弹一边唱着，觉得自己就是那位悲伤的年轻车夫，赶着马车在冰雪复盖的伏尔加河面上行走着，一边向那匹老马倾诉分离的悲哀。拨动每一根弦，挪动每一格音符，深深的忧伤随着移动的手指，从心底里流淌出来，随着每一个音符，融化成一滴一滴的泪水，落在脸颊上，落在衣襟上。

逐渐地，我在这首歌曲的原有基础上，随心所欲地修改了乐谱，把《三套车》变成一首属于自己的弦乐曲。让我自己取代歌曲中的车夫，尤其在对唱部分里，尽情拉长了车夫的悠扬的唱段，酣畅淋漓地诉说着内心的绝望和无奈，表达了在人生苦难降临时，被激起的愤慨和不屈的反抗心情，这十分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在山坡上弹奏这些歌曲，面对空旷的山谷，河漕和青幽幽的远山，我全心沉浸在音乐的旋律里，忘记了自己还滞留在这群山之中的山村里，忘记了明天还要去爬坡拔荞麦，什么苦恼都没有了。

知青们常常坐在山坡上的知青房旁边，默默地陪伴着我，听着琴声，有时合声轻轻地唱着。这是永远不会褪去的，铭刻在我心里的一幅知青生活画面：在蹉跎岁月里唯一的美好，唯一的浪漫。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幅画面依然出现在我眼前，似乎还是昨天。

知青房照片摄于2015年9月。当时每间房间有一门一窗。后来有人买下来重新整修，改为一门二窗。所以，左起第一扇门往右边数，第二扇窗黑洞洞的，是原来我的房门。右边是图中第二扇蓝色的窗，是原来的窗。门口是一片场地，没有围墙。

地点：内蒙古包头市固阳县

忽鸡沟公社厂汗门洞大队

厂汗门洞小队，厂汗门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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