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我们把下辈子的苦都吃尽了

江南小鎮

　　我是1968年11月16日从高中毕业阶段分配进的上海市政工程公司，安排在105施工队做工人。与我一起进施工队的共有两批约三十多人，在我之后还有几批中学毕业生络绎分配进来。其他兄弟施工队的情况和我们那里差不多，几年间有几百名中学生踏进市政建设行业，大家都成了在社会大学里学习的同学。我在几个工程队干了十年多，有人感叹说那几年我们把下辈子的苦都吃尽了。很多人对此不以为然，你们进的还是上海工矿呢，能有上山下乡那么苦？苦不苦只有自己知道，不信你听我说一说。

　　市政工程的内容就三个字，叫路沟桥，当然不是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那个卢沟桥。路指的是修建道路，包括水泥路和柏油路，行人路也包括台格路，甚至还包括建机场跑道。沟是指开挖沟渠摆放排水管，包括污水渠、雨水管和电缆等管线。桥就是架筑水泥桥樑，也包括架设临时钢架战备铁桥等。除此之外与路沟桥配套的建筑我们也做，譬如泵站和楼宇之类。所以可以说市政建设就是开路先锋，工程开始前总是一副又脏又臭的烂摊子，辛辛苦苦修建完工，把项目搞得整齐象样了我们就走了，又去接手新的麻烦的工程了。这种工作的性质与农村或农场固定在一个地点的状况显然完全不同。农村今年的投入可以成为明年发展的基础，例如今年兴修了水利明年就可以见到效益，但我们不能，我们每个工程都从零甚至从负数开始。

　　说到工作强度那绝对是货正价实的强体力活。我们进施工队时都是辅助工（或叫徒工、小工），当时很少有机械，整个施工队除了几台卷扬机和一台搅拌机外就没啥了，干活全靠双手双脚加弯腰，主要工具是铁铲、铁撬、铁锤、撬棒和手推车等，当然木工、电工、石工、泥水工、油漆工等技术工种有自己的工具。例如排管先要开挖沟渠，那就要大量挖土，每天用铁铲挖，一把约30cm宽40cm长的铲子每次挖出差不多大小厚约十几二十公分的泥块，然后把它倒进小车里。沟是向下挖，通常要挖到几十公分深，泥要向上甩，这个动作更加吃力。一个班次八小时，每小时要铲一二百次，每铲的泥连铲子重约十多斤，试想想那要消耗多大的体力？挖泥天气好还不算难，遇到下雨或地下水那就更麻烦了，泥加水更重了，而且人站在污泥里使不上劲，扭来扭去增加了许多无用功。农村开塘挖渠修水库那是一次性的，工作量和我们这样差不多，但我们可是每天做，持续做，不会有尽头。

　　挖泥铲泥其实还不算什么，比这吃重的还多的是。例如搅拌混凝土要用中小石子，用铁铲铲石子那比挖泥可重多了。还有手工拌水泥石子，要求用铲子铲起再倒下反复翻动使之融合，这种搅拌混凝土的工作强度也是挺厉害的。我还为石工砌河堤做辅助，那大块的花岗石估计有二三百斤，小点的也有一两百斤，要从堆石处搬到堤岸，再搬到砌筑的位置，石块有棱有角，要选择适合的平面放稳加上小石块作支撑，然后用水泥固定。一块几百斤的石块要搬运要翻来覆去选择，包括将部分立面用凿子凿平，那需要即时的爆发力和搬动时的蛮力和巧劲，体力消耗确实非常严重，弄不好随时皮开肉绽，甚至砸了自己的手脚。那时磕磕碰碰对于我们已算不上什么，擦破点皮肉包扎一下就是了，最主要是防止大的事故，防止骨折。

　　撇开工作强度看工作环境，工程施工通常是白班，早九晚六，但许多紧急工程就是三班倒，所以三伏酷暑或三九严寒我们是照样要上班的。夏日炎炎似火烧，我们在烈日下要坚持，最多是戴顶草帽，旁边加个鼓风机吹一吹。三九严寒刺骨寒风，我们还是要开工。地面冰冻了就使劲砸，结果棉衣里面全湿透了，但不敢脱衣服。再一个是后来推广顶管代替全开挖式排管，这需要开挖机坑，就是每隔几十米开一个长方形的土坑，然后用千斤顶把水泥管从一个坑顶到另一个坑。挖机坑往往比较深，约要下挖五六米甚至更深。虽然会用卷扬机吊下推车装土，但机坑下面密不透风，中午时分大太阳直射躲无可躲，站在里面感觉就是一个蒸笼，温度高达五六十度，就算放两台鼓风机吹也解决不了大问题，经常有人中暑难受要几个人帮着送上地面急救。还有在顶管时需要人工把水泥管前的土方挖掉，那里时不时还有石头等坚硬的障碍物，一两个人在那里又砸又凿又挖，但又限于管子的口径小使不出劲，有时甚至要跪着朝天躺着干，那里的作业环境恶劣，往往高温强湿，不动也是一身汗。所以夏天我们也必须穿一件厚厚的工作服防晒，同时浑身的热汗又总是把工作服湿个透。太阳直射下很快衣服被晒干了，但汗水又再次将其浸湿，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所以下班之时脱下工作服看看，上面是一圈又一圈好象树轮般的盐花汗水线，如果把工作服浸水再将水煮沸蒸发，每次一定可以熬出几两精盐来。

　　城市的市政建设是工业化流水作业，工程有预算决算，項目按计划工时安排进度，所以整体上工作进度是卡着时点进行的，每天的工作安排都不会轻松，这相比农村有忙有闲的农时又完全不同。平时你这个班组进度延迟了绝对会影响另一班组的施工作业，所以必须随时按计划进度走，这样加班加点肯定免不了。为了赶进度，班组长常常会留下几个年轻人加班把拉下的工作补上，结果八小时体力劳动变成了十多小时的连续作业，最紧张的时候通宵加班也是常事。

　　我们是工程队第一批接收的高中或初中学生，这里以前只来过一批考不进中学而流落社会的年轻人，人数不多，再就是中专学建筑的毕业生，但他们从事的是计划测量等技术活，象我们这样从中学大批分配而来的绝对是前所未有的第一代。以前也没有中学生願意来，毕竟太苦太累了。没有中学以上的知识青年加入结果新技术新工艺的应用开发和培训使用都无从谈起，越没文化越落后，越是落后就越沒年轻人加入，于是陷入恶性循环。所以我们那些年所吃的苦受的累确实超越想象，有人开玩笑说是把下辈子的苦都一起吃尽了。是的，有理想有文化的我们付出了这个年代最最朴实最最原始的劳动，以前没有先例，后来也不会有来者。因为我们的投入，也因为时代的进步，更因为中国突破了以往被封锁被禁锢的局面，于是新设备新技术新工艺开始源源不断开发和引入，后来施工队都鸟枪換炮了。翻斗车、挖掘机、瀝青铺路机和液压设备不断更新换代，当年的体力活不少被机械作业所替代，后来上海又引进了许多外地农民工，结果现在再也没有第二批象我们当年这样进入市政工程行业长期吃苦受累的中学生了。

　　工作特别辛苦特别劳累那是不争的事实，但那时我们在思想上还是乐观向上的。施工队建有党支部和团支部，团员要带头领先。许多青年人失落泄气磨洋工，我们会积极做工作，讲理想讲发展身先士卒干在前。公司和施工队也组织不少文艺活动，鼓励文艺创作组织文艺晚会用以调剂生活鼓舞士气。我当年曾创作了一个对口剧《上夜校》在公司汇演中受好评，后来还选拔参加了上一层次的汇演。施工队还组建有学习小组，允许利用少量工作时间集中学习毛选等著作並配合施工队的宣传活动，后来上级单位也组建了学习宣传组，由各施工队派代表参加，好象每两个星期活动一次，组织学习交流等。正是在这个时期我们一部分好朋友还业余集体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等著作，期间不少同事入了团，部分人入了党。记得当年我们业余在家学习，几个人经常会相互讨论甚至争论，楼下住户听到声响产生了怀疑，感觉楼上有人经常聚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曾偷偷上楼在门外偷听，结果发现没什么才了事。

　　有人问你们就没有过动摇或失落吗？当然不是啦，不顺心事常八九，犯错和失误也时有发生，包括对前途也会有一时的迷茫。但好在我们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或哥们，互相开解彼此勉励是常有的事，关键是信仰仍在，热血不息，于是大家总能共同携手前行。记得当初我们的工资是统一36元，几年后开始调升至41元，如经评议认为是表现突出的可以加多2元。我的几个好朋友都被列入了加2元的范畴，结果我们几个统一思想公开表示要把机会让给别的同事，虽然组织上否决了我们的要求，但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大家的境界和情操还是挺高的，这也正是我们能够承受这么艰苦工作的内在动力。

　　都说人是逼出来的，在工程队干久了，辛苦已经不太在乎。一段时间下来几个瘦弱的小女生照样也可以拿起铁铲铲沙石，爬下机坑挖土。休息时欢声笑语不断，真累了靠着树杆闭眼就睡着了。穿着工作服就地可以坐下，找张报纸躺倒就能入梦，那就是最苦最累那几年生活的写照。我们参加过虹桥机场修建，参加过苏州河泵房建造，参加过北新涇泾地区道路铺设和零陵路、新疆路等马路铺排下水管道及马路翻新的工程，也去过远郊架桥。记得当年某电影厂准备拍摄苏州河改造的记录片，我们为此曾写下了热情扬溢激情四射的解说词。我们没有为受苦受累叹息，我们反而为能参加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而自豪，这也是那几年大家青春焕发不怕艰苦的共同心声。

　　很多年以后有一位从德国留学回来的老同事说起，他在德国曾跟大学教授们聊起我们共同经历了的那十多年。他把我们当年的辛苦情况讲给他们听时那些教授一个个目瞪口呆，这么苦呀，这么苦你都撑下来了，真的了不起！他说起这个故事时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是呀，这么苦我们都一步一步走过来了，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心里却依旧有着含笑的眼泪。事实上我们的投入也并非只是奉献或牺牲，我们从中了解中国社会，学习相关技能，结交师傅与朋友，努力将自己所学知识应用于工作实践。记得那时我们中有些人热衷搞技术革新，如硏究顶管技术创新改良，创造顶管长度纪录等等。后来我们中有些人成了驾驶员，有的成了技术员，有的成了施工队领导，还有的被提拔成了城建局的负责人。我们中部分人后来又读了大学，最终成了教授、律师、工程师、会计师和企业家等等。

　　当然那几年的辛苦我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参加了考试，成绩合格了，但体检发现肝大脾大，医生问以前有没有得过疟疾等病？他怎么会想到我曾经坚持强体力劳动干了那么多年，肝脾肿大是苦干引起的结果。要不是后来放宽了体检标准，我很可能会与大学学习擦肩而过。再一个是肠胃，在酷热天气下时刻汗流浃背，全靠补充含盐饮料维持体力。当时施工队供应冷冻盐汽水等饮料，我们往往一喝就是几大碗才感到解渴，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似乎有点武松喝酒上山的那份豪爽。当年还真不觉得什么，但十多年过去肠胃就投降了，现在更厉害，就象橡筋失去了弹性。当年一冷一热的刺激就象极限运动，肠胃怎么可能不受伤呢？此外也有人伤了腰椎直不起腰，有人受寒影响了关节，还有人伤了肝，至于骨折之类也有不少。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代人为祖国建设付出的代价，也是我们这批老三届及之后几届青年为社会所作的贡献。在庆祝中国共产党诞生一百周年之际，我们除了喜庆之外还会有一份自豪，因为在党的领导下我们没有掉队，在党引领中华腾飞这一伟大事业中肯定也有着我们付出的鲜血和汗水。

江南小镇

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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