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沙光 鱼

徐广刚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启明星升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 潮湿的海风吹出一丝丝凉意,帎着风声入梦的村民,宁静的夏夜里,释放着白天的劳累。</p><p class="ql-block"> "起来做饭了!"打更人啪啪啪地敲门。</p><p class="ql-block"> 狗群起而叫,撕裂了村民的梦乡。</p><p class="ql-block"> 煤油灯陆续点亮了,灶烟从烟囱喷出来,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火花,噼啪噼啪的风箱声,淹没了水沟中的蛙叫。</p><p class="ql-block"> 不一会,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抬着鱼网,挑着竹篮,朝海边的青口盐场急急的奔去,赶在太阳出来前布下第一网,吆沙光鱼。</p><p class="ql-block"> 这是柳杭村第一副业,男的出海挣工分,留守的妇女和放暑假的中学生成了吆沙光鱼的主力军。</p><p class="ql-block"> 黎明前的那刻,没有月亮的时候,更是漆黑。吆鱼人用声音呼应着,常有人从崎岖的盐滩路跌进水中,引来一阵阵兴灾乐祸的喝彩。</p><p class="ql-block"> “都怪月亮不出来。"落水人抱怨着,人们盼起如水的月光。</p><p class="ql-block"> 走了一两个小时的夜路,来到了预期的盐水滩,歇歇脚,把一米多高,几十米长的鱼网,安置在盐滩的一头,人们跟着鱼头的脚步,圈起几千平方米的水面,来回缩小着包围圈,把闻声就逃的沙光鱼,往鱼网那边赶。</p><p class="ql-block"> 三四十公分的盐水滩,春汛大海满潮时,灌进晒盐的储备水,大海里的沙光卵,最适应在浅滩中发育生长。尤其是浅滩中丰富的鱼虫,青苔,小白虾,是上等的天然饵料,一个月时间,沙光鱼就能长到一扎长,沿海人干脆把盐水滩叫成沙光滩。沙光鱼听到声响,就会往前逃,据此柳杭人发明了吆沙光,有时一网能逮到几百斤,成了方圆几百里盐滩独特的技巧,有人把柳杭叫沙光庄,我认为名副其实。</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二</span></p><p class="ql-block"> 我从初一暑假就开始吆沙光鱼。一个吆鱼班子多的十来个人,少的也要五六个,大都是同班同学,或亲邻好友。一天挣个二三块,一个暑假就能把全年的学杂费,生活费攒了下来,偶尔也会添上一件的确凉衣服,或是一双帆布鞋。那时吆沙光鱼,塑料拖鞋被视为希罕之物,大多数穿的是用小推车淘汰下来的轮胎做的凉鞋,有时要在磨脚的地方缠上布条。</p><p class="ql-block"> 双脚犁起的水花,溅湿了吆鱼人的短裤,水中的沙光鱼,穿透疏稀的线青苔,不住地往前窜,脚裸上时常被撞上一头。机械的走走赶赶,少年的梦想,充实了寂寞,最热盼的还是逮到更多的沙光鱼,每人分上几块钱,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到网边的时候,大家隔开一定的距离,鱼头一声"起",立即弯腰把鱼网上下底纲,快速的从水中拽起。网中的沙光鱼,惊恐得上窜下跳,从网两头爽到网中央,激愤的群鱼,溅起的水花,喷的人满脸是水。</p><p class="ql-block"> 沙光鱼被一篮篮地装好,顶边放上遮阳保水的青苔。收工时,挑到貂场,卖五分钱一斤。碰到貂场收足,只能挑到四村去卖,实在卖不掉,只得腌成咸鱼干。</p><p class="ql-block"> 一次,我们三人一伙去孙店村卖,正赶上村民收工回来,一个鸡蛋换一斤沙光鱼,很多妇女抢着称,把鱼拎走时说,小孩你们等着,回家拿鸡蛋给你。结果左等右等,没一个送鸡蛋的,家家都关起了大门。我们喊了几句送鸡蛋来?没一个呼应,又不懂哪家对哪家,硬是叫一帮妇女骗走了一天的辛苦。</p><p class="ql-block"> 卖不掉的沙光鱼,家家晒起了鱼干。咸腥味道,呛得外村人来了就走。盐是不用买的,青口盐场的盐砣顺肩挑来。吆沙光鱼的人,把盐砣固定草帘的竹签拨走当支网的撑子,有时会把平整好的盐滩踩出脚印,大明光众地把盐挑走,盐场人敢怒不敢发火。一则,盐民多是灌河移民,以圩为居,人少分散。二则他们的户政,粮食关系都在宋庄乡,怕我们找后帐。最主要是青口盐场是宋庄乡海淤的地方,按地理来说,是宋庄的地盘,盐场是后来客居人,心理上自是一软。</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span></p><p class="ql-block"> 吆鱼人最不喜欢晴朗的天气。</p><p class="ql-block"> 烈日当空,草帽下的一张张脸都被烤得黑红,最明显的标志,大家脸上都有两道白色的竖杠,是草帽带勒出的。忙活了一上午,肚子饿了,大家聚在滩头的海英菜丛中,啃起煎饼,水是用玻璃吊针瓶子装的,也有用军用水壶,那就很洋气了。煎饼卷的基本都是油炸的沙光干,或是咸鸭蛋,虾酱。生大蒜是必备的,解毒防拉肚。</p><p class="ql-block"> 吆沙光鱼是个苦差事。半夜起来做饭,走几个小时夜路,然后马不停蹄在水中赶趟,再把沙光鱼挑貂场,有时四村去卖,回到家吃过晚饭,倒头就睡,没听说谁有失眠的。我们这帮学生军,天天吆沙光鱼,对盐滩鱼情了如指掌。邻家大叔带着一帮船员,利用歇海也吆起沙光鱼。是夜,他们提前吃过饭,尾随着我们。在临洪河东大堤上,被我们发现了。堆下有两块沙光滩,一块白天被我们吆过了,今天准备吆第二块。我们几个一商量,把网理在第一块滩,作准备状。那边大叔一帮人也急急赶来,在滩的另一头快速把网理开,并大声吆喝:</p><p class="ql-block"> “贤侄,留一半给我们。"</p><p class="ql-block"> 我们笑着说,都留给你们吧。把网直接下进了第二块滩。</p><p class="ql-block"> 他们起网后,空空如也,叹息声脆。眼看我们起网,一网起了好二百斤,气得他们直跺脚!一起坐渡船时,他们篮空身轻,看着我们满篮满篮的沙光鱼,没有一个帮忙拎上渡船的,大多虎着脸,咕嚷着:"我们白忙一夜呵。"</p><p class="ql-block"> 听这话,我们很得意。</p><p class="ql-block"> 更得意的是我们偷捕部队的鱼塘。</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还在闪耀着星星的凌晨,我们渡过临洪口,疾步来到济南军区五七盐场。场部西边一块沙光滩,两个看护的战士,在塘头的蚊帐睡得正香,噪杂的脚步声,也没打断他们的鼾声。我们潜到鱼塘的那头,把网下好,又回到他们床前,有人用口技学着布谷鸟叫。</p><p class="ql-block"> "呱谷。呱谷。"两个战士回应的仍是熟睡的呼噜声。我们大着胆下到滩里,呼呼噜噜吆了半个小时,收起了网,鱼的那个多,超出想想,八个篮子都装满了,又用几条长裤扎成袋子,扛在肩上,打道回府时,路过两个战士床前,我们得意的手舞足蹈,战士醒了,头探出蚊帐:</p><p class="ql-block"> "你们干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吆鱼路过的。"两个战士做梦也想不到,我们敢偷吆他们的沙光滩,又把头缩进蚊帐。</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们一路蹦跳,一路唱着五音不全的凯歌,大清早就把沙光鱼卖给貂场。</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span></p><p class="ql-block"> 有年放麦假,大队书记不允许村民吆吵光,一班民兵天天把路口,那时民兵都有枪,上着晶亮的刺刀,抓住吆吵光的,抢网扣篮,罚工分,搞得人人自危。我们决定渡过临洪河,去台北盐场吆沙光鱼。两辆独轮车,装上淡水,锅碗瓢盆,一行七八个人,逃过民兵的眼线,去了台北盐场。逮上的沙光没法卖,就摊在盐滩上曝晒。黄昏的时候,我们找来几块砖头,支锅做饭。拣来的蒿草水分很大,烟薰火燎,一锅夹生的米饭,吃得我们直打嗝。</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晚霞象烧着的火,西方的地平线,一片黄红。盐滩的蚊子个大声粗,象战斗机一样,俯冲在裸露的皮肤上。我们选择了避风的滩梗,用塑料纸搭起了一个篷子,铺上草席,说说笑笑地进入了睡梦。下半夜,风硬了起来,刮得塑料布哗哗作响,大家都醒了,用手拽着帐篷的四角。风越刮越大,天空象倒扣的锅底。一声炸雷,撕开漆黑的夜幕,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塑料布上积满了雨水。又是一阵大风,把塑料布吹上半空,我们从头到尾瞬间成了落汤鸡,帎头,大米统统泡在雨中,我们只得用草席,塑料布搭在头顶,躲避雨点的锤击。大家个个冻得上牙磕下牙,擞擞发抖。</p><p class="ql-block"> 天亮时,雨停了,晨风吹散了乌云,东天的彩虹比画家的颜色还要生动。在一马平川的万里盐滩上,成群的海鸟,盘旋在沙光滩上,捕捉被大雨袭击了半夜的沙光鱼,有的海鸟半空中吞噬着鱼获,撒下自豪的鸣声,翱翔东去。被雨洗过的盐滩,泛着海英菜的青涩味,我们晒盐滩上的沙光鱼,都半埋在盐土里。雨水不仅淋湿了所有行囊,连几盒火柴也泡成一团。望着泡白了的那袋大米,肚子开始使劲地叫唤。盐滩的泥泞特别粘脚,独轮车更是一圈都转不动,我们只好席坐在烂泥滩上,等着太阳把地面烤硬。好在那包煎饼中间雨水没泡透,给我们救了急。</p><p class="ql-block"> 中午的太阳又毒又辣,半埋在盐士中的沙光鱼,开始破肚发臭,令人作呕。我们胡砍八诌打发着时间,开始咒怨起那个极左的大队书记,那帮一根筋的民兵们。</p><p class="ql-block"> 沙光鱼吃海水中动物藻类,牙齿锋利,性凶猛,食同类,咬住人的手指,死不松口。肉细而嫩,无论煲汤,红烧,都是上佳的海产品。汤白而鲜,民谚正月沙光赛羊汤,毫不夸张。由于沙光鱼的寿命只有一年,老家人的红白事不能上桌的。秋天的沙光鱼个大肉肥,晒成的甜干,冬天大煮萝卜,能鲜倒满桌人。</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四</span></p><p class="ql-block"> 初夏的盐滩,除了海英菜外,见不到其它植物。一场夏雨后,海英菜开花了,红色,黄色,鲜艳夺目。倒映在海水中的美丽,常常引来一群群沙光鱼围观,这成就了海鸟的大餐。常有鸟蛋下在海英菜丛中,也有小鸟等着喂食,吆沙光鱼的人一般不会动它们,海鸟气性大,饿死也不会吃你喂它的食。</p><p class="ql-block"> 后来,吆沙光鱼又延生了鱼贩子行业,现在叫经纪人。贩鱼的人,要有自行车,那是一般人家买不起的。他们把沙光鱼驮到关系户去卖,挣的差价比我们高多了,有人快速致富起来。</p><p class="ql-block"> 族侄振国,比我们高几年级,上学时就会做点小生意小买卖,并买了一辆大永久自行车,掌表演车技我们看,如右边上车,弯腰拣石子,撒把骑行等等。他每天和我们同时吃饭,一块前行。我们吆,他收。还不断地捎点瓜果分给我们,遇上卖冰棒的,毫不犹豫一人一支。有次我觉得篮中沙光鱼斤重有点不对账,细心看了下,他在称称前,故意把称砣掉在烂泥上。因为关系好,不便说破,我过去悄悄把称砣的泥抠下,他给我一个明白的暗笑,以后称砣就不掉地了。别的鱼贩都没有他挣的多,原来他在蛇皮袋里装了层塑料袋,滴不走的水分就成了斤重。后来,被乡政府聘为工业公司经理,把几家社办企业办得风生水起。</p><p class="ql-block"> 时过境迁,上世纪八十年代,盐滩都被改造成养虾池,吆沙光鱼这一行业,风光了二十年后,彻底消失了。半个世纪的风雨兼程,在记忆的长河中,总也抹不掉吆沙光鱼的情景,就象滔滔不绝的海浪,浪花逝去,总有新的浪花再溅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